李蕙仙反复思量,决定还是照李洪的建议去做。 她不但要向平清远表明态度,也需要向李洪表明态度——她始终是李唐的郡主。 当天夜里,李蕙仙便向平清远说起此事。平清远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李蕙仙坦然而对。 她的这番话,或许有李唐的算计,但也的确是为了平林好。即便是姚夫人复生,多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平清远的神情不觉柔和下来,说道:“今天下午我已派人带了我的印信礼物以及伏明伦的信物,去寻找岩松子了。” 李蕙仙怔了一下,随即轻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这一夜,平清远待李蕙仙比前些时候温和了不少。 夜半时分,暴雨忽至,狂风折树,窗棂被急雨打得沙沙作响。李蕙仙惊醒,忐忑不安地道:“这般大雨——是否要派人去查看沟渠?” 平清远不以为意:“沟渠自有专人负责,若出了差错,只问此人罪责便是。” 这样的暴雨与狂风,是生长于江宁的李蕙仙不曾遇见过的。她心中担忧,不能像平清远一样安眠。偏偏在这狂风暴雨之中,伏明伦的笛声,虽然细如一线,但以李蕙仙异于常人的耳力,仍是清晰可闻,仿佛一线游丝,欲上青天,随着这风雨之声,愈抛愈高,直将人心提上云霄。 李蕙仙觉得,今夜的笛声,似乎有些诡异,让人心更加不安,神魂摇摇,几欲追随笛声而去。 或许是因为这暴雨的缘故,又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迷蒙之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天明后,看庭前积水,不过薄薄一层,韶州城中也不闻骚动,心下稍安,转而又有些诧异,半夜暴雨,居然不见多少积水! 这一次台风来袭,下了整整两夜的暴雨,直至第三天早上才渐渐停歇。 而连续两个雨夜,伏明伦的笛声都带着那种勾人魂魄的神秘与诡异,让李蕙仙心生寒意。 李宏等人在雨停之后,便前来辞行。台风季节将至,李洪想要赶在下一场台风到来之前离开韶州,最好是能够及时回到岭北,避开这可怕的、似乎可以毁天灭地的狂风与暴雨。 不过临走之前,他很想知道,这韶州城的水道是如何修建的,两天两夜的暴雨,居然随下随泄,不曾在街面上积水。 因是为唐国的送婚使饯行,平清远的属官不当值的都来赴宴了。听了李洪这一番夸赞,众人都觉面上有光,与有荣焉,不觉都转头去看坐在角落里的区推官。 韶州节度使属下设了六位推官,仿六部旧例。这位区推官,便是掌工部之事的主官。 区推官对于宴席上的窃窃私语以及关注的目光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自顾自缓斟慢饮,旁若无人。 区推官向来孤僻,与各位同僚格格不入,故而他今晚的这般作派,诸位同僚并不觉得异常,连平清远也司空见惯。 李洪与他的几位部属交换了一下眼神,转向区推官,举杯笑道:“区推官如此大财,在下深为敬佩,请——” 区推官看他一眼,慢慢举杯,默不作声地一饮而尽。 李洪又向平清远笑道:“平节帅,江宁城每至暴雨之时,总会淹没不少地方,多次整修也不见成效。如今有幸见识了区推官的这般大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平节帅能否让区推官往江宁一行?” 平清远微微怔了一下。区推官并不仅仅负责韶州的营建,同时也与兵房推官一道监管兵器制造。李洪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并不知晓个中内情? 平清远略一思索,便向区推官微笑道:“延吉,你意下如何?” 他很清楚区延吉这个人。虽然惯于独来独往,时时白眼朝天,却不是一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现在他对于李洪的请求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区延吉自己的意愿,想必区延吉一定明白,这是因为,他不便直接回绝李洪的请求。 区推官放下杯箸,仰着头想了一会才答道:“沟渠虽是小道,也不是可以随意开挖的。天时地利,风向水势,乃至于人情世事,都要考虑周全。这韶州城的沟渠,乃是当年姚夫人从蜀中延请的一位将作大匠设计的,区某只是按图施工而已。” 区推官若无其事地提起姚夫人,厅堂之中寂静了一瞬。李洪立刻哈哈大笑,说道:“区推官太谦让了,这韶州城中,谁不知区推官的本事!” 区推官慢条斯理地答道:“不敢当。姚夫人当年延请的那位大匠,能够找出韶州城地下的所有暗河,将雨水尽数导入暗河;能够不动地上房舍,开挖地下暗渠,将污水尽数分入暗渠;更能将残破的韶州城,整治得顺应风向水势,不受台风与暴雨之苦。我不如他远矣,只能按着营建法式,照图修剪。李大人若真有心,不如去访求那位将作大匠,或许那位大匠能够看在姚夫人的面子上,往江宁一行。” 他这番话,冰棱般直扎人心。只是看着那张木讷严肃的面孔,委实让人无法说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毕竟,区推官已经不止一次让周围人下不了台了。 李洪笑得勉强,平清远神情有异,其余人等相顾无言。 因为身份尴尬而一直袖手旁观的李蕙仙轻轻叹了口气,举杯向区推官微笑道:“区推官可知那位大匠姓甚名谁?如今居于何处?”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话题从姚夫人身上转向了那位将作大匠。 区推官答道:“我只知这位大匠姓方,家居蜀中。至于其他,或者要问姚夫人的家仆。” 他答得客气有礼,但是那种冷淡与暗藏的鄙夷之意,让听者仿佛可以感觉到,区推官又在白眼看人了。 区推官再一次将话题拉回到姚夫人身上,厅堂之中,也再一次变得寂静。 韶州这边的诸人固然不会忘记,李宏等人同样也已探听青春,当初分成几批陆续来到韶州的姚夫人的家仆,在十年征战中,战功赫赫,也死伤惨重,幸存者在姚夫人去后,一直或明或暗地守在世子平林的身边,对于韶州的所有事物,不再发一言。 这是一种无声的决绝。姚氏家仆之中,或许多有奇才异能之士,但他们认的只是姚夫人和平林,而非平清远,更不用提其他人。 即便是平清远,也默许了这种情形,不再向姚家旧仆发号施令。 以李洪的身份,若是觍颜去向关起门来自成一统的姚氏家仆打听那位将作大匠之事,的确尴尬得很。更尴尬的是,姚夫人那些旧仆,都是修罗场中搏杀出来的,无畏无忌,只怕多半还会当众落他的脸。 寂静之中,伏明伦带着笑意的声音格外清晰:“既是姓方,又是蜀中人氏,想必是方无涯了。” 随着伏明伦的这句话,厅堂之中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李洪笑道:“伏先生可曾见过这位方大匠?” 伏明伦道:“方无涯道号无涯子,一年前我遇到他时,他正在重建青城观。其时有三家正在青城山等候,想要延请无涯子前去营建。这三家是峨眉普贤寺、长安大慈恩寺,以及洛阳龙门观。李大人若有心,可以往这三个地方寻访寻访。” 李洪若有所悟:“这位无涯子道长……唔,似乎营建的都是寺观……” 伏明伦笑道:“也有破例之时。譬如说为蜀王修建的观星台、岷江上的吊桥,还有这韶州沟渠。” 李洪吁了口气。 但是伏明伦紧接着说道:“不过要让无涯子破例,很不容易。据说无涯子肯为蜀王建观星台,是因为蜀王免去了他家乡十年赋税;岷江上的吊桥,是无涯子与人打赌的赌注,建成之后,赌输的那位道友,不但赔尽私产,还要给他做十年奴仆。” 他没有提起,姚夫人当年是如何做的,但是人人都能想象得到,姚夫人当年定然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又或者是有足够的能力,才能请动无涯子来韶州。 想到这一点,众人不觉都默然。饯行之宴,因为区推官的不识趣,也因为伏明伦似是无心的推波助澜,气氛冷淡了许多。 李蕙仙注意到,平清远的脸上,带着一点恍惚。 这一点恍惚,掩盖在平清远一贯的镇定乃至于冷峻之下,若非李蕙仙离他太近,又向来细心,善察人意,恐怕也难以察觉到平清远的异样——平清远谈笑自若,只是眼神时时落在虚空之中,仿佛那虚空中有着一个令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幻影。 李蕙仙觉得心口抑郁难受,便借口更衣,带着侍女嬷嬷出来透气。 厅堂之中的喧嚣,与庭院的寂静,对比如此鲜明。 李蕙仙站在廊下,望着庭中月色出神。 她才刚刚嫁到韶州不久,却已经觉得这时光漫长得令人疲倦了。 夜风之中,断断续续有人低语。李蕙仙本来有些出神,忽而听出来,说话的人中有那位区推官,立时提起了神。 区推官的两位同伴,似是在责备他,不应在饯行宴上贸然提起姚夫人,伤了新夫人与唐国送婚使的颜面,于韶州也没有好处。 区推官的回答,干脆得令李蕙仙心中战栗:“你们是否忘记了,没有姚夫人,就不会有今天的韶州?” 一名同伴轻声说道:“韶州四镇是节帅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区推官冷冷地说道:“也是姚夫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可是,姚夫人过世不到三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抹去她留下的所有印记!” 另一位同伴略略提高了声音:“延吉兄这话太过了——” 区推官截断了他的话:“韶州四镇,没有谁比小世子更有资格继承。然而姚夫人一去,小世子便莫名其妙地忽得怪病,前因后果一概无人知晓;现在更是有人撺掇节帅要把他送给岩松子那个老怪!” 李蕙仙心中暗自苦笑。她毫不意外,会有人,或许会有许多人如此揣测平清远寻访岩松子的用意。 区推官的同伴默不作声,显然也觉得颇有同感,无从解释。 区推官的语气变得更为讥讽愤慨:“姚夫人当年出生入死时,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她身后唯一的血脉也不能保全!韶州很快便会有新的夫人、新的世子,她的恩泽遗惠整个韶州,唯独不能庇佑自己的儿子!” 说到此处,区推官略停了一停,似乎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胸中愤慨之意,翻腾难消,令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总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有道理可言,有如水势必趋下,山势必有高昂,日月星辰皆有路径,寒来暑往皆有定时,所以,姚夫人为韶州所做的一切,理应让韶州四镇永远铭记,理应让小世子承继韶州。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这不公平。” 对姚夫人不公平。 夜风之中,那个角落,再无人声。 李蕙仙伫立良久,重新回到宴席之上,发觉区推官已经借口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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