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 她低眉,“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 “抱歉,让你走得这样潦草。” 乱葬岗北侧,皙仪的背后,有一棵遮天蔽日、杂枝横生的巨树,树影之下,有一苍衣男子恭敬抱拳: “大人,外头那女郎,应是韩台端的女学生,名姓不知,但晏公似乎唤她‘小皙’。” 树后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有些苍老,一听便知历经风霜,肃杀更胜秋风。 那是个两鬓微白的中年人,脸上生了细纹,眉目间却依然坚定而决然,抬手间,风覆云翻。 “皙仪,斧斤剖木的‘皙’。 “韩玄英应当是很看重她的,连带着觉摩也溺爱她。” 他目光穿过婆娑树影,直直刺在那个少年女郎的后背。清瘦伶仃、线条锋利,她是个骨头很硬的人。 苍衣男子半眯起眼睛,“那……可要解决了?” 韩玄英近日看上去仍未放弃,不仅与齐胤关系变淡,甚至与老师晏缘之都没有之前那么密切。 这是穷乡僻壤走出来的人,好拿捏,却也不好哄骗。 他没有从小生活在上京,不是勋爵之家走出来的郎君,没有家族束缚。因而他也许通晓世家大族之下的盘根错节,却没有亲身体会的那种认知,不能理解晏缘之为何要抛下仁德站在温齐光这边,也不明白向来严苛的齐胤这次为什么会弯腰。 既无势力背景,当然可以轻易解决。 但是威逼利诱,又不能用得太狠,觉摩必然会保他。 最好的人质,还是眼前这个少年女郎。虽然不怎么道德,但若能让韩玄英自此低头弯腰,成个通晓明暗的好苗子,倒也是个好办法。 中年人轻轻摇了摇头,语声缥缈: “要用她,但如何用,还得好好斟酌。” 不能做得太过分,他还要顾着觉摩的面子。觉摩疼这个孩子,他便不会伤害她。 - 皙仪回到府邸的时候,韩寂已经烧了饭,正坐在厅里等她。 老管家匆忙上前帮他端盘子,他安心放手,温声唤皙仪。 皙仪应声走到他身边,听他问:“今天去哪儿了?” “去给鹃娘烧了点纸钱。”她抬眼直视他,如实回答。没有什么好瞒的,她知道他为此事心烦意乱,他也明白她不可能任他再心肠纠结下去。 韩寂淡笑着揉了揉她头发,“下次别急着去,等我回来一起。” 皙仪点点头。 阿菱和管家一块收起碗盘,皙仪本想去帮忙,却被韩寂拉住了,她于是跟着他走进书房。 韩寂拿回家的公文与卷宗,她都是可以随意翻阅的,此事韩寂没有在意,他本就不会拘她在闺阁,晏公也暗中允准。于是皙仪名义上是他收养的孤女,是个跟着他读书的女学生,实际上,也能算他半个幕僚门客。 “双燕巷子豆腐铺杀夫案,齐胤判下来了,七年。” 皙仪静静听着,这案子她知道,拖了挺长时间。 “本来是要往十年朝上判的吧?是因为死者总是殴打她和女儿,所以减下来了吗?” 韩寂微微颔首,“这案子闹得大,当日皇后私下暗访民间,巡察民情。正好碰上 那个小姑娘哭着喊冤,把衣裳当庭脱了,身上的伤实在太多,谁见了都不落忍。皇后便出手管了这件事,查出来死者行事荒唐,强占妻子嫁妆,十年里对妻女殴打不停,妻子实在难忍,才一时激愤杀了人。” 皇后一句话落定,就是七年,谁也不敢再多说。 但那个卖豆腐的女人,走到这种地步,大概也是被逼无奈。 一条人命偿还她备受折磨的十年,她又要用七年去还这条命。 韩寂提笔,纸上寥寥百字,便为此事定论。 皙仪瞥见书案上有一封叠得齐整的信,她翻出来看了看,然而第一行字映入眼帘,她却已经睁大眼睛,怔怔开口: “二哥哥……” 韩寂看过来,低眸,慈悲看她:“小皙,放下吧。不用再看了。” 皙仪捏着那张纸的手微微颤抖,最前面几个字,写的是“皇后殿下敬启”。 韩寂想将鹃娘的事呈给皇后,而非官家。 她听说过皇后宁氏,传闻中,她是随官家征战四方的传奇巾帼,当年官家军队打进上京的时候,李周王朝金吾卫以肉身为皇城之盾,官家不忍屠城,久攻不下。 最后那句屠杀令,是皇后下的。 于是血流漂杵,三月不绝。 她还听说,李周朝的末代皇帝,头颅是皇后亲手斩下的。 自建业元年以来,皇后始终与官家临朝共治,垂拱殿上、福宁殿中,四处都是她的影子。帝后二人功绩并立,一同被世人称颂。 皙仪知道,这也许是最有可能帮鹃娘的人了。 但是…… “你要怎么呈给皇后呢?” 韩寂从她手里抽走那封信,声音婉转低柔,与她道出一个名字: “长宁郡主。” 许国公裴朝章的幼女,自出生起,便养在帝后膝下,是无名有实的国朝公主,勋爵贵人已是压在韩寂与皙仪头顶的阴影,但长宁郡主,却立在世家之巅,是为国朝典范。 她每月初二、十四都会来晏公府邸,独自听晏公讲学,寻常人很难得见她一面。但是既然在晏公府中,韩寂未必不能想出办法。 皙仪知道的,有时她过来的时候,她就在一墙之隔,等着晏公教完她,再来找她。 但那座墙,大概是一辈子也越不过去的关山。 她想,也只有长宁郡主能帮忙了。 ----
第27章 天下攘攘(二) ======= 第二日清晨,天光未亮,韩寂便要出门上朝。老管家元沛关上门的一刹那,皙仪立刻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往书房方向走。 韩寂应当不会把那封信带在身上,到底垂拱殿上人多眼杂,一旦被温齐光察觉不妥,必会惹祸上身。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由皙仪来趟这滩浑水。她去晏公府邸是常事,即使韩寂与晏缘之在闹不愉快,晏缘之也不会把气撒到她身上。 只要能潜进去,得见长宁郡主一面,将那封信交给她,事情就很有可能会有转机。 但是韩寂仍然不愿意,他总是这样,能自己揽的事情,都不会牵扯到她身上。 皙仪无奈,只好起了个大早,趁着老管家送韩寂出门这段时间,悄悄地进他书房,带着那封信立刻去找晏公。 今日就是初二,错过了,还要再等小半个月。 到时什么痕迹都被温齐光抹平了。 马车停在晏府门口,晏府老管家见她下车,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仍是自然随和地迎她进去,甚至语声还带三分热切。 “小韩姑娘稍候,老相公才去上朝,许是午间才会回府,您先去厅内坐一会儿。” 皙仪袖中捏着一封信,在厅堂内等过半个时辰。 门外陆陆续续有嘈杂声音传来,喧哗扰人清梦。应是那帮勋爵子弟到了。 她与这些人只偶尔打个照面,在晏公座下的这些学生里,除去神秘的长宁郡主,韩寂与皙仪是最独特的两人。 她也不是没有和那些人一道听过讲学,但是有些人就是刻薄到过分,门户之见就像是刻在他们骨子里一样,仿佛见到勋爵之家之外的人,就要浑身起红疹。 皙仪被明里暗里讥讽过几回之后,晏公便不再让她和那些人见面,一是为了护着她,二,其实也是不愿意过分斥责那帮勋爵子弟。 她记得的,温容攸就是其中一个。 皙仪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她心想,这人还真是不得好死,处处都蠢得可恨、坏得可气。 她牢牢捏紧袖中那张薄薄纸片,等着这阵喧哗离开耳边。 他们应当已经去持清堂候着了,那长宁郡主,想必也不会晚来太久。 皙仪紧握衣袖,从厅堂侧边小门悄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如汇进汪洋的一滴清水,转瞬已经出现在密密竹林。 她与长宁郡主,时常只隔着一道墙,与半片郁郁竹林。 此处清静,是晏公最常处理公务的地方,几乎没有人声。 她候在隐秘竹林之后,通幽小径间,青衣鲜嫩,不仔细看的话,几乎与绿竹融为一体。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见轻若羽毛的脚步声。 雪青裙角摇曳,如重莲花瓣。郁郁竹林的缝隙间,她瞥见垂在腰带上的一块紫玉。环佩相撞,清脆作响。 皙仪以为这样的贵人,出入架势都要浩浩荡荡,然而这位长宁郡主,身边却只跟了一个人。 她悄悄向后绕,知道自己进不去那扇门。 然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背后已有一双眼睛疑惑地盯着她。 “这是晏老看重的那个小姑娘?韩玄英的女学生?” 身边小厮恭敬而讨好地答:“回大公子,正是。” 温容攸皱眉,“她闲着没事,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小厮又道:“想来是在厅堂里等久了,和咱们一样,出来吹吹风吧。” 末了,他又紧张胆怯地抬头看了一眼温容攸,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公子……您当年和这个姑娘闹不愉快,后来还遭晏公申斥。想来她也晦气,还是别去招惹的好。” 言下之意,晏缘之护着韩皙仪,让温容攸少在晏公府邸犯病。 温容攸斜了他一眼,“一穷乡僻壤不识好歹的小孩儿,我跟她计较什么?” 当年她要不是回嘴,他也不至于下她脸面。 小厮松了一口气,正要陪着温容攸回去。却见这人身子一转,偏头“嘶”一声,口中喃喃自言自语: “韩玄英……” - 皙仪最终没有见到长宁郡主,也没有等到晏公回府。 老管家急急忙忙传来消息,说三司使温齐光亲自登门造访,韩寂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温齐光是个看上去就不大和蔼的老头子,他掌管国朝财银出纳、盐铁转运多年,已经练出老道而凛冽的手段,面对皙仪的时候,甚至是轻蔑的。 他合上茶盏,朝着进门的皙仪微一点头,“小韩姑娘,我等你许久了。” 皙仪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三司使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甚至没有一句“招待不周”,他轻蔑,她便不敬。 总之都已经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何必还要装表面上的和和气气?她僻远乡镇野生野长,不识好歹到理直气壮。 温齐光神色一凝,片刻后了然一笑,也不与皙仪多说什么,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讲与小韩姑娘听一听。” 皙仪不作回复,只安静等待。 温齐光是多少年的老狐狸,不至于因为她这点儿不敬失了勋爵大家的风度。他装个和蔼可亲的长辈,笑问皙仪:“听说小韩姑娘也要满十四了,寻常姑娘这个年岁,能筹备的事情,也就是一桩议亲。连养在宫里的长宁郡主,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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