皙仪瞳孔骤缩。 “玄英是个很有前途的后生,他若平平顺顺地走下去,就凭这份资质,还有晏公对他的看重。登台入阁,十年而已。所以,我就斗胆做这个牵线搭桥的长辈,想为小韩姑娘引荐一个人。”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毕竟,虽有师徒之名,到底小韩姑娘年纪也大了。女学生一直住在老师家中——当然,小韩姑娘与玄英自然清清白白——我只是想说,倘若有心人发散个三分,以你二人这个身份,很快便会流言满城。 “小韩姑娘也是念书的人,天道人伦,乃是国朝之根本,你应当很清楚。” 他说完,慈和地看过来,每一根细纹都掐出一缕强装的亲切来。 “小韩姑娘觉得如何呢?倘若好,我便把那郎君的画像拿来给你看看。” 皙仪藏在青色广袖之下的手已经狠狠攥紧成拳。 她今日的举动,应当是暴露了。所以还未来得及得见长宁郡主,温齐光就要急着来拦她。 可是会是谁?难道早晨青竹林里,除了她,还有第二个人? 容不得她细想太多,温齐光已经再度开口,又问她一遍:“小韩姑娘,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并不是疑问的语调,他今日来,分明就是要强逼。 皙仪恼恨自己今日冲动行事,被这老贼处处掣肘,也算她倒了天大的霉。 但是他说的这番话,却也没有不对的地方。虽说目的是要她与韩寂三缄其口,对温容攸失手杀人这件事装聋作哑,但隐隐之中,确实提醒了她一些东西。 她不能一直跟着韩寂,从前在横溪小镇的时候,她才几岁,就是个小孩子,因而没有人管。且横溪小镇也不同上京,韩寂之前也就是个念书的普通人,没有功名、没有官位,也没有成国朝第一臣的弟子,不会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 现在不一样了,哪怕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韩寂捡回去,哪怕他和她已经是彼此的家人,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人前叫他一声“二哥哥”,因为世道那么多人,总有一两个不怀好意。 而一次不怀好意,也许就会断送韩寂前程。 温齐光这话说得不假,有些事情,她的确应该考虑考虑了,即使不是出嫁,也不能在及笄之后,还赖在韩寂身边不走。 她不动声色,低眉顺眼,装个恭谨后辈,“有劳三司使大人费心,不知大人挑中哪家郎君?可否先与我通个气儿?到底我野生野长,未必配得上人家门楣。” 温齐光满意地点点头。 “是水部郎中邝越家的庶三子,邝琮,若我算得没错,应当长你四岁。” 水部郎中,算不得很高的职位,邝琮此人,她也没怎么听说过。兴许也就是如千百官吏子弟那样,是个平庸的寻常人。 皙仪对着温齐光狂气不敬了这么久,倒也想迂回婉转一次,至少当下已经被他发现,许多事情就不能硬来,要是闷头顶上,谁知道他会怎么样? 今日是妄图拿捏她的姻缘,明日万一就插手韩寂的官途呢? 皙仪深觉老贼阴得很,正要先点下这个头—— 却偏在此时,厅堂大门被慌乱推开,狭窄的屋内轰过一阵穿堂风,砰砰敲在皙仪脸上。 韩寂脸色阴沉到她几乎不敢认,好像素来内敛温厚的那张皮囊不过是虚构,今日的狂风暴雨、凛冽大雪,才是他真正模样。 可是皙仪知道不是的,他的温文与慈悲刻在骨子里,这辈子都消不去。 今日如此失态,根本原因,还是她有难了。 皙仪轻轻朝他摇摇头,渴盼二哥哥能看懂。 他看见了,却没有依言照做,仍然强硬而直接地对温齐光道: “小徒姻缘,自有卑职与晏公为她挑选,不劳三司使大人费心。” “水部郎中邝越的庶三子邝琮,固然不像您的长子一样,各处都听闻过他的荒唐事。但是您敢说邝琮是个好去处好归宿吗?只提家事,不提郎君身上的沉疴痼疾,三司使大人难道就要这样牵线搭桥?越过她真正的老师,还有晏公吗?” 皙仪愕然怔愣。 温齐光不忧不急,徐徐道:“玄英啊,邝琮此人的腿疾,乃是灾祸所致,他此人却并无什么不好。你是国朝未来的梁栋之才,难道也要如此肤浅地看人吗?” 韩寂摇摇头,并不打算与他争辩什么。 他只是一抬手,“老管家,劳您送客。” 太不聪明的举动。 温齐光拂袖而去,皙仪紧皱眉头。 而后,韩寂向她伸出手,“小皙,来。” ----
第28章 天下攘攘(三) ======= “邝琮不一定是个坏人,邝家也未必就是刻薄的门楣。但是小皙,温齐光没有告诉你,邝琮天生患有脑疾,二十岁了,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若向温齐光低了这个头,入邝家大门,以后没有一个安宁日子。” 韩寂耐心与她解释,皙仪搬了个小坐垫,几乎伏在他膝头。 她垂眸静静听着,韩寂字字无奈,亦是字字动人。 也许他和她此生都逃不出横溪小镇,只不过从僻远淮南的蝼蚁,成了上京城墙下的两块砖石。 杀人者可以不偿命,公门中人可以装聋作哑。在深宅大院里,甚至威逼利诱都被允许。 皙仪靠着他,发带顺着她动作散开,长发垂落下来。韩寂抬手,轻轻拢住,为她束好。 “我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但是今天我不假装应下来的话,他肯定还有千百种办法,说不准,还要牵累到你身上。” 韩寂低头看着她,半张侧脸线条清瘦而锋利,她五官是清淡的漂亮,但是整个人却平白有种肃杀的凛冽。 无论男女、无论地域,甚至无论身份,这样的气质都是很少见的。她不是霜雪压不弯的青竹,她即是铺天盖地,毁灭性的一场暴雪。 也许是天生的吧。 韩寂忽而想,她四岁那年就已经够疯,敢追着只见过一面的人跑过半座小镇,差点把一条命都丢在雪地里。 活在她那样的境地里,如果少了半分孤注一掷的勇气,此生也许就葬送了。像小皙和他提过的那个女孩,叫阿翠的小姑娘,也是被卖到别人家里,送回来的时候,身子都不全了。 如果她不够冷心绝情,不够执意狂妄,要怎么从烂泥和血渍里爬出来,重新塑造起一副常人的骨头呢? 韩寂一想到这里,心口就一寸一寸抽痛。 仿佛回到她的幼年时代,他还能爱怜地摸一摸她的头发。 韩寂轻声说:“没关系的,我去找老师。” 然后同他说,再不追究了。请他向温齐光求情,温齐光到底根本上是和晏公站在一处的,老师若是开口,他也不会为难。 一个要包庇儿子,一个想救自己的家人。 所以不再追究,所以牺牲鹃娘。 没办法的事情。 韩寂默默闭上眼睛,感觉到手掌上清凉的温度,是皙仪大逆不道地将脸颊贴了上来,缱绻地和他卖一回乖,如同她小时候一样。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躺在他膝头的皙仪,蓦然冷笑了一下。 - 从大慈悲寺离开之后,她去了温府。温齐光坐在主位上,疑惑地看着她,嗤笑道:“我以为小韩姑娘不会再来找我,这桩事情,原来在你心里,还没有定论吗?” 皙仪不言。 温齐光接着道:“韩玄英已经说过不再追究,那封写给皇后的信,也已经被他亲自烧毁。觉摩亲自来与我求情,我不可能不答应。小韩姑娘,我们已经两清了。你且放心,我绝不会再做任何对你与玄英不利的事情。” 皙仪听见这话,方淡淡一笑,即使眼前是这位功勋老臣,也不见一丝一毫畏惧之色,她只是平静道: “师父低了头,我却没有。” 温齐光脸色乍然一变,眼睛半眯起来,是个很危险的姿态。 “哦?你不想妥协,那……你师父知道吗?” 皙仪摇摇头,“我不是想来和三司使大人掰扯鹃娘与贵家大公子的事情,既已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在阻拦师父说出这件事,那我一人之力,当然也没有办法给鹃娘一个公道。” “我今天来这里,是想谋我该谋到的利。” 她抬眼,利欲熏心,冷静绝情。 温齐光似乎觉得有意思,慢慢坐直身子。 “三司使大人既然想堵我的嘴,难道不该给够我好处吗?毕竟我只是个穷乡僻壤出来的蠢人,不识好歹、不通时局,认的,也就是手里的几枚铜板。” 温齐光盯了她一会儿,皙仪从容回视。 他眼底情绪复杂,但面上,却还是点了头,笑道:“难怪觉摩看重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倒是的确能当个人看了。” 皙仪垂眸,“晚辈不过是看出来,三司使大人不会真的将我与师父逼到绝路。归根到底,您还是希望师父与你站到同一边。既然如此,他没想讨的好处,便由我来厚着脸皮朝您要了。” 温齐光颔首,问她:“你想要什么?” 皙仪递上一本账册,以及几叠薄薄纸张。 温齐光看过一遍后,只是笑笑,很快答应了下来。 “一间宅子而已,小事。你若喜欢烟水巷那一间,缺多少,我帮你填补就是。” 皙仪直视他,“只是填补吗?” 温齐光凝视她一会儿,其实这还是个很稚嫩的小孩子,十四岁未满,清瘦伶仃得吓人。但是眼神却丝毫没有退避,甚至,隐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若未来让她有机会出了头,定然是个狠角色。 温齐光把账册倒扣,低眉思索。 片刻后,他答应下来。 而对面这个小姑娘,却连舒一口气之类的小动作都没有,安静从容地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到极致,就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深藏不露。 温齐光蹙了眉。 韩皙仪临走前,他叫住了她,她脚步不停,只是回了句,大人请讲。 温齐光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个骨头很硬,且很豁得出去的孩子,她认定的事情,她天生的性子,绝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有所改变。 撞南墙到血肉模糊,她也不会回头。要得到的东西,争抢威逼、暗地算计,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温齐光叹了口气,为他自己今天散出去的钱财,也为这个小姑娘未卜的前程。 - 皙仪回到府邸的时候,老管家神色不佳,阿菱也怯怯地,不敢抬头看她。 她顷刻间便反应过来,问老管家:“师父回来了?” 老管家点点头,向她指书房的方向,凑上来轻声提醒:“姑娘,主君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阿菱也赶忙凑过来,看上去着急得很:“姑娘,您怎么就去了温府啊?消息传到家里,我和元叔都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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