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握着茶盏摇摇头,“四姑娘客气。” 在韩寂不曾注意的地方,魏慈静静垂下了眼睛,她低头,似在感慨:“其实,我这个年纪的未嫁女郎,国朝已经不多见了。” 她比皙仪年长五岁多,小韩寂不到四岁,如今已是双十年华。 韩寂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颤,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半晌,魏慈略带黯然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原本官家为我定的,是汾王殿下。” 他讶然握紧衣袖,犹疑问了句:“那……为何不成呢?” 魏凛只有一个独子,眼下在殿前司当职,晏缘之、温齐光都没有女儿,魏慈的身份,的确与汾王很相配。 是他高攀太多。 魏慈望着杯中袅袅白烟,轻声道:“也许有些事情,在外人眼里看来光鲜,真换到自己身上,就是火坑了。” 韩寂蓦然觉得她隐隐有所指。 魏慈却不再多说,转头看向窗外。游船晃晃悠悠,柳枝弯腰,轻吻水面,春光恰好,绿浓一片。 这份疑惑,一直留到韩寂回府。 他开始想,汾王是怎样的人? 印象里,太子赵揽庸碌,但是个宽仁的人,汾王赵措风流,府内美姬无数,正经有名分的侧室,应是阁老刘遵的庶女,刘家二娘。 如此看来,说赵措身边是个火坑,倒也并不离奇。 可是韩寂一会儿觉得不至于此,一会儿,又想起皙仪说的,在她眼里,魏慈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 皙仪的眼光他相信,不至于被魏慈这样的人遮掩过去,但是魏慈平白无故,又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明面上似在说她嫁去汾王府是入火坑,那实际上呢?是不是也在暗示他做魏源的女婿也不是什么好事? 韩寂回到家中,本想去和皙仪商榷一下此事,才一进门,却看见阿菱急急忙忙端着盆疾跑。 韩寂匆匆赶上去问,阿菱两颊生汗,带着哭腔道:“主君才走,姑娘就昏过去了,我去探了探额头才知道,姑娘烧得厉害,眼下大夫刚请来,说要热水呢!” 他骤然眉头紧蹙,立刻抬步往皙仪院子里走。 皙仪的屋子是精心装过的,浅青色软烟罗床帏垂下来,里头的情形就看不分明。 老大夫摸着胡须,满布横纹的手搭在细弱伶仃的手腕上。韩寂轻手轻脚走上前,见老大夫收了手,对他行礼。 他匆忙扶起老人家,压低声音问:“老先生不必多礼。请问……里头这位小姑娘如何了?” 他两手都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皙仪身体不好,是自幼被打得太多,又在雪地里冻坏了,才落下的病根。每到冬天的时候,她人都很虚弱,时常畏寒,是近年来韩寂花了不少钱精心调养,才慢慢把她的康健养回来。 因而她一病,他总是担心太过。 老大夫轻叹一声:“姑娘体弱,风寒一场,本来就不算什么小事,更何况她有旧疾在身,想来还得好好调养一番,只怕这些日子,府上还得多多关照她。不然,只怕落下沉疴,到时就更难解决了。” 老人家说罢,写给韩寂一副药房,嘱咐他滚水煎服,一日三次。韩寂连声应下。 然后他走进屋内,阿菱朝他轻轻摇摇头,无声道:“姑娘睡了。” 韩寂颔首,脚步愈发放轻,他走到床边小凳上坐下,软烟罗依然垂下来,只有一双伶仃手腕露在外面。 阿菱关上门,天色昏暗,像是风雨之兆。 韩寂两指轻轻握上皙仪手腕,藏进被子里。 皙仪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她额头上放了一块湿凉的巾帕,口唇干渴,头颈剧痛,她想转一转脑袋,却只能感受到额间剧烈的拉扯感,痛到如蚁噬心。 皙仪费力从青色纱帐里伸出手,哑着嗓子喊了声:“二哥哥……” 她浑浑噩噩,忘了韩寂已经很少进她的房间,本该喊阿菱,出口却依然是她最依赖的那个名字。 这一辈子都没法改的,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韩寂听见一声细弱的叫唤,像巷子里的野猫一样,他心头一动,连忙倾身上前,“小皙?” 皙仪脑子转不动了,她听见韩寂的声音,只觉得浑身筋骨立刻松快下来,喉咙口依然疼痛,发出的声音却不再那么嘶哑。 “二哥哥,我想要水……” 韩寂立刻给她端来一盏温水,掀开青纱帘帐,扶上她伶仃的肩膀,皙仪浑身力气都松下来了,彻底依偎在他臂弯里。 她身上滚烫,热度仍然没有消下来,韩寂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骇人的温度。 皙仪从小落下的病根,每回风寒都是大病一场。 韩寂心口微颤。他静静看着皙仪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往嘴里送水,因为身上没力气,偶尔会从唇角落下两滴,她随意用袖口一抹,眼睛耷拉着,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她像个布娃娃,倒在韩寂臂弯里,没动静,也没声息。 傍晚才灌了一碗药进去,眼下不是吃药的时候。韩寂只好将她轻轻放下,看见皙仪半闭着眼睛,然后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扑腾。 一直到抓住他的衣角,她才放心下来。 “二哥哥……” 韩寂顺势坐下来,任她拽着他衣角,安安心心地沉入睡梦。 他守在她房间里,从天色将晚,到天色初明。 阿菱揉着眼睛走进来,愕然看见坐在凳子上仍然清醒的韩寂,连忙关切问:“主君?主君一夜没歇?” 韩寂拧眉心,“劳你煎一碗药来,给姑娘喝下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阿菱先应下,又答道:“再有半个时辰,主君就得上朝了。” 韩寂颔首起身,“好。” 他离开的时候,为皙仪放下床帐,回头看了三次,她依然陷在沉睡里。韩寂蹙了眉头,不知这一场病,又要折磨她多久。 韩寂忧心忡忡地离开,而皙仪在他走出房间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菱正好端着药碗进来,睁大眼睛讶然问她:“姑娘醒了?” 皙仪点点头,她伸手探自己额头,还是烫得厉害,也不知道昨天中了哪门子邪,明明是春天,天气都暖和起来了,她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也是离奇。 她力道恢复一点,自己支撑着身子坐起来,一碗苦药下肚,眼也不眨,阿菱递给她一碟蜜饯,她本不愿意接,但阿菱又说了句,“主君吩咐的,他担心姑娘喝苦药难受,昨日请老管家买了好多蜜饯回来!” 皙仪收回去的手停下,挑了一个梅子,放进嘴里。 其实她不喜欢甜,珍重的,还是韩寂牵挂她的这份心意。 小时候她生病,他也会守她一夜,横溪小镇的老大夫不如上京的靠谱,有时候开药太猛,她喝了总是吐,韩寂就去翻医书,一年一年下来,把自己养成半个大夫。 韩寂要去省城赶秋闱那段日子,她其实病得挺严重的,韩寂走之前,她还起了高热,一夜连着一夜说胡话,咳得厉害的时候,甚至会呕血。 都是旧疾,经年落下的老毛病,找了不少大夫,都没办法。 韩寂就陪着她,坐在榻边,整整一夜。 那时她年纪还小,横溪小镇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他像牵着小孩一样牵着她,让她倚在他臂弯里,睡得安详。 第二天皙仪就醒了,她撑着想去送韩寂,但是实在病重,只能躺在榻上,目送韩寂拎着包袱离去。 他走之前,几乎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给张家送了不少钱,让云湖过来照顾她。云湖算得上尽心尽力,也不知道韩寂那时候花了多少积蓄,也不知道韩寂去省城的路上,又给自己缩减了多少用度。 她那时候会想,如果韩寂没有捡到她、没有养大她,他的日子会不会过得很好。 但是病好之后,她又开始自私。 当年是她追在韩寂身后,求他收留了她,既然他已经答应,那她真的不愿意再放开。 韩寂是惟一拉她走出泥沼的那个人,就是她这辈子应当追随的人。 皙仪只在意他,只在意他。 她喝完药以后,躺在床上看书,有一搭没一搭问阿菱:“昨日师父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菱答:“没到晚饭点就回来了,算了算,也就去了一个时辰,来回路上都得要半个多时辰呢。” 她手指绕上衣服,闷闷地“嗯”了一声。 漏刻翻过中午,阿菱将饭菜端进来,她想一口一口喂皙仪,被皙仪连连摆手拒绝:“算了算了,我自己来。” 有些事她还是习惯不来。 皙仪纵然从韩寂身上得到了这辈子最纯真的慈悲,但她依然觉得她骨子里是个坏人,魏慈对她算得上很好,但她还是会阴暗地想,倘若魏慈与二哥哥当真结成夫妇,她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办法留给韩寂身边? 分明从前,她和二哥哥是说好的,一辈子做一家人。 既然是一家人,又要怎么分开?又要她怎么舍得分开? 她吃过饭,又犯了困,阿菱凑过来用手掌贴着她额头,皙仪不动声色地微微退后。 “还有点烫,姑娘先睡吧,睡醒我给你煎药喝。” 皙仪安心地躺下,韩寂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回来,他牵挂她,大概现在心里也在着急。 皙仪想到这里,就会莫名有种畸形的满足感。 她刚要闭眼睛睡觉,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声音,不算很吵闹,但足够让她睡不着。 皙仪坐起来,看见老管家推开门,身后跟着的人,是魏慈。 她忽然皱起眉。 她当然知道,魏慈是好意,也知道她定然是因为关心她才过来,可是她就是心里不爽快。 大概是被打扰了午觉吧。 魏慈走近,握住她双手,愕然道:“怎么会那么烫?大夫来看过了?” 皙仪勉强笑了笑,“看过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都是这样的。” 魏慈仍然很担心的模样,“我是才知道你病得这么重,阿爹从朝上回来的时候和我说的。昨日怎么不与我说?那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师父跟我走的!” 皙仪瞥了眼魏慈,她依然是真心实意地担心,她当然知道。 但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厌倦,厌倦要与她和魏府打交道的日子,更加厌倦自己这副恶劣的性子。 也许是她实在病得神志迷糊,她也不知道说出口什么,总之魏慈脸色一变,皙仪才迟来反应过来—— 她刚才的神色太奇怪了,几乎把拒人于千里之外写在脸上。 皙仪咬牙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而后扯出一个笑容:“四娘……” “主君回来了!” 在她摆出自己厌恶的那副讨好模样之前,管家的声音传过来。 韩寂就在这个时候走近,隔着一扇屏风问她:“小皙?怎么样了?今天的药喝了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8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