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上门,还能因为什么? 他既然提起了女儿,那就是为了他的女儿。 原来韩寂也要二十四岁,该是成家年纪。 皙仪也不知道这一股怅然的失落感从哪儿来的,大概是觉得,她赖在韩寂身边的日子,也快要到头了。 真正的家人尚且还有分离的那一刻,她又凭什么能缠着韩寂一辈子呢? 三日后,魏府管家上门接她,皙仪坐上宽敞马车,一路走向高大朱门。魏府不同晏府,晏老孑然一身,穷得比他俩好不到哪儿去,但魏凛却拖着一个庞大的家族,枝叶繁茂、根系复杂。 皙仪跟着魏府的管家穿过庭院、走过转角,绕了好几个弯,才走进一座院子里。 月洞门下,已经有两名侍女在等她,两人齐齐上前,福身恭敬道:“小韩姑娘。” 皙仪随她们步入院中,看见蔷薇花畔、青石案边,坐着藕荷色衣衫的少女,她妆扮并不多华美,但安静端庄坐在那里,便已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这是魏慈,魏四娘,魏源的独女。 魏慈看见她,徐徐起身迎上来,“小韩姑娘。” 说来奇怪,不知是不是因为晏缘之总是管她叫“小皙仪”、“小皙”,上京所有人见了她,都不直接喊“韩姑娘”,非要在前面加上个“小”字,把她叫得有多年轻似的。 魏慈是个从头到脚都很温柔的人,生得柔和、性子也柔和,讲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皙仪都觉得她是怕惊动了自己。 “听父亲说,小韩姑娘年底就要及笄了?”魏慈眉眼温和地问她。 皙仪点头,魏慈又问:“那及笄礼时的正宾、赞者,小韩姑娘可有什么想法吗?” 她垂下眼,淡笑着对魏慈道:“我生辰在除夕。” 言下之意,人人都要过年,谁能抽得出空来一个孤女的及笄礼呢? 魏慈愕然怔住。 时间漏过傍晚,魏慈一个下午都在练字——让皙仪教她,多半是晏老这张嘴没憋住,又去外面瞎吹,说她的字青出于蓝,好到上京罕见。 皙仪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魏慈是个很安静的人,但看得出来,她愿意去学,对诸多古籍也颇有兴趣,只不过…… “父亲母亲不大愿意让我花太多心思在这些上面,他们更想让我学算账管家,但我天赋不足,每次学得都很累。” 皙仪想起她为了买宅子,日夜拨算盘的痛苦回忆,难得露出真实神色,连连点头,“算账管家,的确不是那么好学的……” 魏慈睁大眼睛,有种天真的娇憨。 “皙仪姑娘天赋这样高,也会因为算账头痛吗?” 皙仪很想说她那点天赋也就够用来念念书写写字,另加谋算谋算人心。要说拨算盘,真是为难她了。 魏慈好像一下子松了口气,找到知音一样,握着她的手,吐了好久的苦水。 到这时候,皙仪才反应过来,这也就是个比她大不了四五岁的小姑娘。高门贵女抑或是平凡孤女,各自有各自的烦扰。 她待女孩向来更宽容,因而挂上三分诚心笑意。 到傍晚,魏慈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恋恋不舍地向她挥挥手,“皙仪,过几日我再让人来请你。” 皙仪坐上马车离开,与一匹骏马擦肩而过。 魏皎下马,看见站在门口的魏慈,疑惑问了声:“阿慈?傻站着干嘛呢?” 魏慈红了耳尖转身,“阿兄,那是韩玄英的女学生,皙仪姑娘。” 魏皎反应了一会儿,才挂上揶揄的笑容,“啊,阿慈是要做她师娘的,我记得。” 兄长拿她的姻缘调侃她,然而魏慈神色却半分都未变,方才因为送别皙仪而半红的耳尖,眼下也已经彻底褪去热度。 - 接连几天,魏慈都让人来接皙仪去魏府。皙仪没有拒绝,因而她与韩寂见面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少,两人同住一屋檐下,但几乎只有在夜里她从魏府回来时,才会打个照面。 皙仪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魏慈,能不能接受魏慈做韩寂的妻子。但是转念一想,这本就不是她能不能接受的事情。 她和韩寂都一样,听从晏缘之的建议,做出最好的选择,就够了。至于他们两人本身的意愿,还是没有过个好日子、搏个好前程重要。 相处久了,她越发觉得魏慈就是个很单纯的人,从出生到二十岁,除去战乱流离那几年,她几乎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波折。抬头看,就是魏府的一方天地,所有琐碎小事都有人为她打点好。 相较之下,皙仪的这十四年多,就显得有些过分险恶了。 魏慈有时练字累了,会搁下笔,静静地看着她,问:“皙仪,你为什么学识这样好?” 皙仪听到的时候,已经不会觉得惊讶。 她被韩寂带到晏缘之面前的时候,晏缘之也是这么说的。 她小时候没什么概念,横溪小镇上的读书人就那么几个,她能接触到的,更是只有一个韩寂。因而她只觉得自己还差韩寂很远,到了上京才知道,原来她也成了旁人的可望不可即。 她朝魏慈淡笑,“大概是师父教得好。” 确实教得好,僻远的横溪小镇,能教出一个识字的人就不错了,但韩寂几乎倾囊相授,这一声“老师”,他是担得起的。 魏慈听完,略一沉吟,又好奇问:“那你们从前怎么念书啊?” 她也许并无恶意,但皙仪实在不是擅长剖白的人。她一笑揭过,“私塾老先生有帮忙。” 魏慈便不再多说。 她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安静的人,因而皙仪能和她一直相处下去。 但是她也清清楚楚,她与魏慈永远做不成朋友。 单纯的好姑娘,在高门之内、山巅之上站了太久,是低不下头、弯不下腰的,苍生疾苦,耳闻目见与亲身体验,到底不一样。 日子一下跳到三月十五,韩寂休沐。 皙仪和他一道坐在厅堂里,韩寂为她剥一颗小橘子,问她:“今天还会去魏府吗?” 她把橘子一口塞进嘴里,“魏四娘派人来,就去。” 韩寂颔首,“你要是能找到意趣相投的同龄朋友,倒也很好。总和老师在一起,怕你被他带得老气横秋。” 皙仪扑哧一笑,想起晏缘之跟她吵架的样子,一开始还摸着胡须慢慢悠悠,很斯文的样子。到后来已经被她气得不行,恨不得拎起拐杖往她身上招呼。 她跟晏缘之一块,不应该是她被晏缘之带得老气横秋,是晏缘之都被她带闹腾、带年轻了。 不过…… 皙仪手腕支着下巴,“魏四娘,倒也不能和我算意趣相投。” 韩寂剥第二颗橘子的手一顿,“她人不好相处吗?” 皙仪摇摇头,“不是,她性子很好,是我想得太多。” 魏慈骨子里是洁净的,她天真到单纯,筹谋算计一类的事情她几乎都不用考虑,学个管账就是她这二十年最难过的事情。 但是皙仪经历过的事情,注定她成不了干净清澈的人。这一生挣扎污泥、撞破南墙,不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但求把性命留在自己手里。 她与韩寂之间,不用说太多,这一句,他便都能明白。 韩寂伸手过来,本来想揉一揉她头发,指尖都已经碰到发丝,忽然又转了方向,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料,轻轻拍了拍皙仪肩膀,像个真正的师长。 比蜻蜓点水更轻,比客气疏离更远。 “倘若相处下来觉得不舒服,那就不去了,我去与魏大人说,想来魏四娘会理解的。” 皙仪一阵头痛,很想拧拧眉心,“没事,解解闷也挺好的。” 总之也就这一阵了,韩寂成家之后,她大概也快了。毕竟将近及笄之年,她想要留自己一会儿,等着攀晏缘之高枝的人,未必会忍着不吞掉这块肥肉。 她早晚要与二哥哥成两家人,从他和她以师生名分相称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 在此之前,替他揽一揽魏家的人心,本来也是她该报给他的恩德。 辰时过,韩府大门果然被叩响,烟水巷又进了华贵的马车,意料之外,不是来接皙仪的。 马车上露出一片丁香紫的裙角,来人姿态矜贵温雅,朝开门的皙仪与韩寂同时一颔首,“韩大人,皙仪姑娘。冒昧上门,希望二位原谅四娘突兀……” 魏慈朝她粲然一笑,皙仪额间青筋倏地一跳,硬着头皮扯出笑脸:“四姑娘客气了。” 韩寂也稍有些尴尬,但也不能任魏慈一直站在外头。他只好抬手,引她进来。 魏慈却摇摇手,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就不进去了。今日我过来,是想邀二位一起去城郊,难得父亲在绿柳湖定了一座画舫,那里景致一向不错,不知韩大人与皙仪姑娘愿不愿意与我同去?” 若说从前魏府与皙仪相交,还算是遮掩了一层,眼下,这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韩寂看向皙仪,温声道:“小皙想去吗?” 皙仪这回额间是真痛起来,她忍不住伸手掐眉心,勉强笑着道:“我今日身上难受,还请四姑娘见谅……” 魏慈不是一个会因一次拒绝就对她有什么想法的人,只是非常谅解地点点头,且关切忧虑地握上她手腕:“怎么了?要我帮你找个大夫来吗?” 皙仪对这样的热切很不适应,她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往左,更靠近韩寂。 “没事,四姑娘不用太担心。” 韩寂见状,轻声拒绝魏慈:“魏四姑娘抱歉,今日皙仪略有不适,我们就不去了,等过几日她病愈,再……” “去吧。”皙仪忽而开口打断他,韩寂愕然看过来,而皙仪淡然从容,低眉道,“师父和四姑娘一起去吧,春景难得,不要错过了。” 韩寂犹豫蹙眉,“小皙……” 皙仪微微一偏头,正好错过他视线。 没有让客人一直等着的道理,皙仪很快将韩寂推出去,朱门合上,马车滚轮声音嘲哳,虽烟尘滚滚,离开了清静的烟水巷。 - 绿柳湖在上京最南,因湖边多植绿柳得名,是个景致秀丽的好地方。 韩寂看在眼里,却只是心焦和索然无味。 皙仪今日神色不佳,自魏慈来了之后,她心绪看上去也不大好,韩寂心头挂着她,总是觉得担忧。 魏府管家引他登上画舫,转过华美屏风,魏慈就坐在几案边上等他。 她比皙仪大了几岁,如小皙所说,是个安静又单纯的人。 韩寂客气有礼地坐在她对面,并不直视魏慈的脸。 魏慈伸手为他斟茶,她有一手点茶好技艺,春色流盏,翠波盈盈,一看便是从小养成的本事。 韩寂随晏缘之身边练了许多年,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魏慈温然与他搭话:“韩大人,我今日如此举动,大人与皙仪姑娘可会觉得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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