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八岁时王氏就嫁过来了,对这个嫂嫂,她比谢宏还有感情。 高氏不屑道:“大伯亲眼见着,还如此生气,自然也不会有假。” 谢念:“那会不会有误会?” 崔妩叹了一口气:“总归现在闹大了,是非公断,都得由季梁府衙门里判了。” 云氏笑了一声:“王氏自作自受,闹到外边去,她以为自己可以占到便宜吗?罢了,这事腌臜,外头管不着,府里边上下都管住嘴,再提的就都处置了。” “是。” 几个息妇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 出了青霭堂,妙青低声说道:“六郎君来了。” 崔珌在崔家正是行六。 崔妩秀眉蹙起,还未往前走,就听见了木轮碾滚的声音,亲随福望推着轮椅上,崔珌一身淡青博衣,含笑唤了她一声:“阿妩。” 二人自崔家一别,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了。 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秀雅如玉,逢人便带三分笑,不见半分颓唐。 看来的方向,崔珌是先去拜见了谢溥。 他笑,崔妩也笑,还是跟从前一样喊他:“阿兄。” 那日之后,崔妩没有再回崔府,后来听闻崔珌不知怎的,仍旧要去远游。 爹娘担心他的腿伤,却又劝不住他,怕是见崔珌在家的样子太过灰败,出去散散心或许会好些,只能由着他去。 如今一看,这个决定竟是对的。 崔珌瞧着光彩照人,似乎恢复了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从容。 “当初你嫁给谢宥,阿兄并不高兴。”他开口就让崔妩不快。 谢家的事已经闹到衙门了,看来崔珌是知道了。 “崔家攀上这门亲,我记得爹娘当时是很高兴的。” “是啊,怎样都阻止不得……” 那时崔珌实在不知该怎么留住她,正好中了个状元,要通判海州,既能远远地离开季梁,在一方忙碌,久而久之也就把人忘了。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前程和妹妹,他一样也没有留住。 崔珌不愿再忆起那段灰暗的日子,看向崔妩柔白的侧脸。 “阿妩从前最喜欢坐阿兄腿上……”他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敲,不知是不是在逗她, “如今哥哥在轮椅上,阿妩就是坐着一路过去,哥哥也不会累了。” 崔妩还未答话,枫红先变了面色。 公子这是在说什么?
第008章 崔珌 “阿妩年少不知轻重,兄长莫再提了。” 檐铃被风吹出低响,扰乱心绪。 崔珌笑意淡下,“不知轻重?你是最知道轻重的。” “崔妩,姓崔,你开心吗?” 崔妩面不改色:“自然开心,这么多年,崔家养育之恩,阿妩都记在心上。” 兄妹二人并行往藻园去,句句绵里藏针,却又维持着奇异的平和,轮椅碾过落花,留下一路残红如血。 “又看到阿兄像从前一样谈笑,阿妩很高兴。” “是我吓着你了,”崔珌想起那日,叹了一口气,“那日你……” 话到嘴边换了一句:“我给你带了糕点。” 阿福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枫红,崔妩直接拿过来打开。 里头卧着几块斗春芳,豆沙磨得细腻浓郁,撑得糯米皮鼓囊囊的,甜香的味道直冲鼻腔。 她咬了一口,勾起唇:“一尝就知道东门巷子食店的手艺。” “好吃吗?” “好吃,还是旧时味道。” 那年他们游历杭州,烟雨斜桥,青黛远山,崔妩倚栏吃着斗春芳,看崔珌将山水草木描摹入画,乌篷徐行碧水中。 谢宥就在这时经过的。 崔妩“无意”将那未吃完的糕点砸在了他伞上,斯人泠泠驻足,烟雨柔雾如纱,遮不住他眼底翠色。 她忍下要吹出的口哨声,装模作样地行礼:“妾在此给郎君赔礼了。” 至此,谢宥与崔珌相识,一见如故。 再后来,崔妩就嫁给了谢宥。 “你更喜欢宝悦楼的鲜笋蒸鹅、醋赤蟹,只可惜带回来就不新鲜了。” 略带遗憾的话勾回崔妩的思绪,她抿唇笑道:“有这个就足够了。” 闲叙之间,就到了藻园。 崔珌扫了一眼园子,说道:“谢宥很宠你,像阿兄一样?” 崔妩不接他话茬,认真吃饼。 枫红的眼珠子在公子和娘子之间转来转去,一时惊恐,一时疑惑,妙青反倒云淡风轻。 见没有回应,崔珌皱起眉“你这性子,是谁惯出来的?” 她才吐出一个字:“你。” 崔珌一愣,没想到这话听着还算悦耳。 “该再宠你一些,如今的脾气还不够坏,宠到来了这谢家,处处不得自在,成天惹事才好。” 这一年,崔珌都避谈她成亲之后的事,现在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崔妩将咬了两口的糕点放回去,搁在石桌上,“我倒是想发脾气,只可惜官人处处体贴包容,想生气也没地方。” “那王氏的事你要怎么办?” 这件事闹到衙门去,崔珌也知道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与我何干。” “如今谢家闹心事定是不会少的,若过得不开心,阿兄就接你回家一阵儿,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可以。” 崔妩皱眉,崔珌知不知道自己的话很讨人嫌? “我在谢家过得很好,还请兄长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这防备的眼神,崔珌眼中也没了笑意,“且安心些吧,阿妩,哥哥只是玩笑而已,” “往后莫再如此玩笑。” 崔珌打断她的话:“我越州山阴遇见了一位郎中,他说我的腿,还能治,我想着这件事该让你知道。” 说完,崔珌观察起她的面色。 崔妩茫然了片刻,朝崔珌看去,想在他脸上找撒谎的痕迹。 “真……你是说真的?” “嗯。” 旋即,她脸上浮现惊喜和笑意,“兄长若是能早点好起来,阿妩定要去庙里拜谢上苍恩德的。” 这些年在崔家,崔珌待她如同亲妹,他能好起来,崔妩是真心为他高兴。 况且崔珌前程尽毁,崔妩同样处境艰难。 不能倚靠倒还罢了,要是崔珌再像那日般疯魔,难说哪天不会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牵连自己蒙羞。 若他真还有站起来的机会,来日登阁拜相,崔珌必得以身作则,守住崔家清名,不会再闹妖,崔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时候,崔珌反而是她的倚仗。 “阿妩,你怎不问问我,要腿,还是要你?” 崔珌突如其来的话,让崔妩刚扬起的笑颜僵硬了几分。 崔妩不明白,这人是不是连脑子一起伤到了。 “阿妩已经嫁人了,官人也很好,阿兄不必太过担忧,况且旧年阿兄 诗中曾云‘登极文武业,定目辟洪溟’[1],自是该有青云万里等着你,阿妩又何必多问?” 崔妩屈膝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阿兄,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好起来,妹妹是最为你高兴的。” 她将手搭在他膝上,眼中都是关心敬慕。 崔珌眉目无澜,只是久久未言。 他离开之后,崔妩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 天边云霞烧得像火,直将整片天空烧成苍蓝色,又洒落晚星点点。 “若是你想,那我就试一试吧。”崔珌离去时留下这句话。 他是答应了。 “娘子,夜间风冷,回去吧。”枫红将雀金氅衣披在崔妩身上。 她裹紧氅衣,问道:“官人呢?” “三郎君还在度支司。” — 崔妩一直等到三更天,袖子笼着青兽炉中袅袅冷香发呆,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三郎君。” 是外间丫鬟们唤,她才回过神来,谢宥已经到面前了。 她忙起身迎上去,解下谢宥披在身上的蓑衣。 谢宥嗅见满袖的冷香,薄绢的袖子滑落在手肘上,白莹莹一片,轻轻贴在他胸膛。 “怎么这么晚?” “父亲嘱咐我去问一下大爹爹的意思。” 崔妩的手一顿,这件事要闹到大爹爹那边去吗? 谢府大爹爹便是谢溥的父亲,历仕三朝,到了耋耄之年上书乞骸骨,替了先帝在五岳观里修行,久不问俗事。 “大爹爹怎么说?” 谢宥摇摇头,“大爹爹不愿理会此事,并未相见。” 谢溥也知道他爹轻易不会再露面,但家中大事,总要知会一声。 “官人早些用饭吧。”崔妩牵他走到饭桌边。 “你先去歇下,不用忙。”谢宥按住她布菜的手,“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 话音未落,微寒的手背就贴在了额头上。 “是好了一些。” 那声音如金玉相击,崔妩听得怦然,牵下他的手贴在心口,柔声道:“只是喝了一日的药,嘴里发苦……”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撒娇了。 谢宥怔了一下,崔氏从前端着贤淑的架子,不会这般外露。 “是去恩霈园受委屈了?”他猜测。 “不是。”崔妩松开手,她就是突然……算了,瞧他这古板样,不解半点风情。 “官人回来晚了,还是快点吃饭吧,待会儿消食沐浴,就要奔四更去了。” 谢宥恍惚间,都以为自己看到崔妩跺脚了。 他牵住要离去的娘子,改口:“你陪我吃吧。” “妾都吃过了……”崔妩说着,还是坐下,陪他吃了两块蜜煎樱桃,说起恩霈园里的事,才回内室洗漱去。 崔妩这回总算没有睡着,将灯花剪了。 谢宥在外间,看里头烛火忽然忽跳一下,变亮了许多,她纤柔的身影在里头不知忙碌着什么。 崔妩在看季梁的商户图。 整个季梁都城,大相国寺里的生意最好,周遭的商铺多是达官显贵或巨贾所有,其次就是季梁河了,这儿商铺林立,寸土寸金,做的也是货船往来的大宗生意,比大相国寺零碎买卖更有赚头。 她记得王氏的嫁妆里,就有季梁河边的铺子,还有王家的…… 崔妩闭上眼睛,啪啪啪打着算盘,想着想着,抿住了嘴,忘记了时间。 珠链轻动,谢宥掀开流苏帐进来,她将图纸收好,放到自己旧日藏账本和宝贝的地方。 谢宥知道那地方,崔妩睡在床内,一伸手就能摸到床头帐外的一小块地方,是以她往里面藏东西,谢宥并不觉得奇怪。 崔妩放好东西蹭下了床,就见官人一身雪白的里衣,发尾微湿,是沐浴过了。 他高大的身影靠近,带着淡淡檀香,床榻的光被挡了一大半,立刻就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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