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的确存在过! 看着那一排十具俱被羽箭穿心的石人,整座骑射赛场,久久万赖俱寂。 直至驭马踅身的少年垂下弓弦,四周才开始出现了轻微的呼吸声。 接着,有人笑了出来。 再接着,欢呼与笑便一齐奔如潮涌。 笑看呆了的自己,也笑看呆了的身边人。小娘子们彼此嬉闹推搡着凑到高台子边,就算嘴上说着“他肯定不会接我掷下的花”,却还是忍不住心痒地为他扔下一枝。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原来便是这样啊。 高台上虽因此有些乱了,年长的娘子们却仍没出声阻拦,没被管束的小娘子们便玩得更无拘束了。 一名扔得脑袋上只剩最后一枝桂花的小娘子大抵是兴奋过了头,伸出的手不知怎地,竟刮到了也倚着台沿看热闹的小郡主的耳边,将那朵极为稀珍的牡丹花碰掉了。 闯了祸的小娘子“哎呀——”一声,失措惊呼,声音大得盖过了所有的笑语! 闻声,站在下面的许多人都抬起了头。 那牡丹本就不是用来向下掷的,一整朵硕大饱满,沉甸甸极了,在下方的人看来,它仿佛是自高处直直“砸”下去一般,快且重得叫人心生惧意,因此多数人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往一旁躲去! 不远处的裴十五倒是当即一笑,用力勒转缰绳,欲俯身驾马飞驰。 可交睫间,他却惊觉侧方一道流星射过,银光少年纵马向前,骤胜疾风,蹄间三寻,跃如腾空! 如此看来,陆云门方才竞技时竟还收了力? 裴十五神稍一晃,再追不及,便干脆也不追了。他慢慢松下握紧了缰绳的手,看着陆小郎君没进高台覆下的阴影,将那坠下的落花拥进怀中。 少年冲过来的动作那样快,接住花时却稳妥又轻缓,没有伤到牡丹的一丝花叶。 他单手驭马,抱着完好的花,慢慢向上扬首,今日第一次让高台上的众人看清了他漂亮的眉眼。 高处瞬间又静了。 可除去被少年这张仰起的脸惊艳到的哑然,大家无声,更多的是因为她们不知此时该不该出声。 那牡丹会落下,本是因为一个小娘子的无心之失,并非是郡主想要将它抛给哪位中意的小郎。若是没人上前接它、任它“砰”地坠了地、花枝散得七零八落如同宝盏碎溅,自然不是桩美事,可总归能揭得过去。 但如今,它被好好地接住了。 接住它的人,却是燕郡王世子。 这可怎么办? 不少人想起了司马家的主母黄缃儿。 这骑射赛是她办的,这会儿自然该由她赶快拿主意。 可朝她的座儿找去,那里却是空的。 黄湘儿刚刚在跟小郡主对饮金桂酒时喝得太尽兴,一时忘乎所以,不小心弄翻了杯盏,那身绿地珠窠对狮纹的锦裙因此湿了好大一块,此刻正离了席在换,偏偏就不在高台。 陆扶光却谁都没找。 她只看着正下方的小郎君。 他不该接她的花。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今日聚在这里的,尽是河东的顶级世族,即便是皇祖母,都无法随意地将他们的口舌封住,更遑论她与陆云门。 一着不慎,她和他毁廉蔑耻的关系就会曝于天下,令他们再无立足之地。 可那是她的牡丹。 曾簪在她发间的花,无论掉落得有心还是无意,都不能坠于脏地染上尘泥、不能被其他人接住。 陆云门。 小郡主低头看着他,在心中问他——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虽然做出了接花这样不妥的举动,但因为做出此事的人是他,所以连借口都不用编,只用现在将那花交出来,吩咐在骑射场边侍奉的婢女将它送上高台、呈还给扶光郡主,之后当做无事发生,便不会招来多少闲言碎语。 可那样…… 陆扶光总觉得…… 很不满足…… 忽然,小郡主笑了。 在其他人睁大着眼睛、将目光直直凝在下马后迳自向着高台走来的少年身上时,失了牡丹却更显粉妆玉琢的小贵人缓缓垂下乌眸,两颗小尖牙死死咬住了她殷红唇里的软肉。 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让自己在此刻笑出声来。 陆云门。 陆云门。 腮颊两侧,制成金黄色小花的面靥随着她的咬唇而微微鼓起,小郡主又在心里叫起了他的名字,声调与之前比,几乎是在愉快地哼唱了。 而此刻,在众人的注视下,陆云门已经呈着花,朝着她拾级而上,如同这数百年间每一个在此处接住了小娘子的掷花、满怀郑重之意要前去见她的少年郎。 但仍是不同的。 以往有小郎君走过这里时,若那小郎君是个经得住起哄哄的爽朗性子,站在高台两侧、喜欢热闹的娘子们便会笑着出声,催促道“走快些啊,怎么好让我们家小娘子等这样久!” 要是走过来的小郎君是个性情腼腆、或容易害羞的,她们便会有所收敛,抿唇噤声地目送他走过,之后再偷偷捂着嘴、同身边一起欣喜地笑。 可此时,高台两侧都安静得吓人。 有个还不到能簪花年纪、只是跟着家中阿姐来玩的小娘子不懂发生了什么,还想跟之前有人走上来一样拍手庆贺。 但手心还未合上,她就被家中阿姐眼疾手快地猛地攥住了一只手腕,险些脱了臼,疼得满眼泪花。 “你疯了?” 阿姐对她却丝毫没有心疼,又怒又惊地把她拉到人群最后,用没有出声的气音呵斥她:“郡主和世子都姓陆,是族谱中再正经不过的堂兄妹!” 说完,阿姐又不安抬首,看向仍在前行的燕郡王世子,担心这话会不会被他听见。 也许听到了,又也许没听到,但少年的脚步没有过一刻停顿与迟疑。 他隔着蜿蜒长长的高坡,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人海,仰着他那双比手中牡丹还要漂亮昳艳的双眼,始终只望着一个方向。 离得太远了,没人能看清他望着的究竟是什么。 可陆扶光知道。 她转向了他,微微地抬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站立在那里,一如数年之后,她腰系九环带、花绫盛装站在东都城墙之上,等待攻占城池后凯旋的将军为她献上敌将的头颅。 而此刻,少年正一步又一步地向高台的最中央靠近。郡主的身旁,也开始有人向她看去,却无法从她的脸上辨出任何神情。 众人心思百转,相顾哑然,最终全悄悄低头,让出了路。 可有一个人却不能看着这件事继续发生。 眼看陆云门离郡主不过十步之遥,攥着空荡荡手腕的陆品月走上前去,挡住了陆云门。 “这牡丹稀少珍贵,极难养成,满河东也只今年开出了这一株,若是落地摔坏了,一时还真寻不到能替代它的花冠。” 她言明了这牡丹是“花冠”,那陆云门方才所举便就只是堂兄帮堂妹救下了簪发的花饰,跟骑射赛的习俗毫不相干了。 “你帮郡主护住了花冠,自然做得不错,可那之后,你随意差遣个人将花送上来便是,何必亲自上来,兴师动众。” 她继续道。 “世人都夸你萧然物外,我却总是劝你,活得再餐霞漱瀣、遗世独立,也要留意些俗世规矩,你从来不听。今日如何?到这骑射场中只知射箭、不晓其他的,多少年间只怕也仅有你一人了。” 这便是在告诉众人,陆云门并不知道河东抛花择婿的习俗,他接住郡主的花冠送上来,绝不是因为他对郡主存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这些当然都是假话。 她虽然对这个亲弟弟很不喜爱,但她却也比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他。 他什么时候会有心到替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堂妹”驰马接花冠? 即使她这个嫡亲长姐跌倒在他的面前,他也只会古井无波地看着侍女将她搀扶起来,然后淡淡地问一句“是否要为长姐请医官?”。 更何况,旁人对他不熟悉、或许会相信,但她却绝不信他会不知道在这骑射场中接住小娘子的花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 所以才会奔过去接花! 所以才会亲自送上来! 竟然是陆扶光…… 怎么会是陆扶光…… 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如柴般堆堵在胸腔,被恼意一擦便燃起了火。 但这个时候,她却得极力为陆云门遮掩。分明气得手腕都在发抖,说出话的声音却不得不温温和和。 不然,若是陆云门这心思真的曝出来,连她也会被害得没脸见人! 口中责备着,她伸出手,想要将那朵该死的牡丹取走。 陆云门却避开了,没有让她拿走花。 但他也没有再继续走向前。 他朝着小贵人,双手奉花,席地而跪,脖颈轻垂,身姿仙挺如初初从云端落下的饮露白鹤:“臣思虑不周,请郡主责罚。” 站在小郡主周围的小娘子们哪敢受礼,见此情形,忙不迭地纷纷退开! 但同时,她们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 而且,燕郡王世子在骑射赛中接住了堂妹的花已成事实,要是刻意当做无事发生、轻飘飘地遮掩过去,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扭曲了细节传出去,倒叫人多生猜疑,此时坦坦荡荡将花拿上来,认了错、求了罚,把事情的因果全说开,看谁以后还敢拿此事多嘴扶光郡主! 而一看到燕郡王世子如此,郡主身边的一个小娘子也立马一个激灵、“扑通”跪了下去! “臣女鲁莽无状,竟失手碰落了郡主发间的花冠,请郡主责罚!” 平日相处时,郡主对她们一向宽厚,可她方才的举动却害郡主众目睽睽乱了妆仪。 闯了这样的大祸,她又怕又羞愧,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请罚,头顶的那枝桂花都跟着蔫垂了。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小郡主边说,边徐徐走到了那朵花前:“你看,这牡丹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不过……”她忽然又道,“你说的也对。纵使虚惊一场,你也的确将它碰落了。” 她从少年手中拿起了花,将它朝着那名首下尻高的簪桂小娘子递了递,“那我便罚你,将它重新为我簪上。” 小娘子吃惊地抬起头。 见郡主的手正向她伸着,她膝未打直就连忙跑了过去,神魂未定地茫茫然将牡丹簪回到了郡主髻中。 待她簪好,小贵人轻扶着发间的牡丹,转头看向她,笑着明艳如朝霞映雪:“好看吗?” 到这时,这名闯了祸的小娘子才终于破涕为笑。 “郡主自然好看……” 她重新活了过来般、脸上总算有了血色,声音里也有了力气,“郡主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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