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还是如愿了。但是,又没有完全如愿。 长公主将她安置在了她出家的道观,让她留在那儿打理侍奉,常年见不到几个外人。 可每当长公主要隐姓埋名出远门,就总是会去带上她、让她做随行的婢女。 于是,她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要开始不停不停地惴惴不安。一次又一次,上洛、襄武、春陵、汝阴、辽山、范阳…… 可扶光郡主却说,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花缁。 如果长公主知道,如果长公主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那她这么多年因此而受的啃噬和痛苦,到底算什么…… “郡主,你与陆小郎君的事,我听说了。” 因为剧烈的痛与恨,花缁反而更镇定清醒了。 她盯着陆扶光,双眼如夜中幽亮的狼目,“你们早已花前月下,背着人,谈尽了情和爱,可当有外人在时,你们却疏离又守礼地只是世子、郡主,只是堂兄、堂妹,让别人谁也看不出你们有染。跟你阿娘当年,好生得像啊。” 看到小贵人变了的脸色,报复的快意让花缁连肉、体的痛都忘了。 她接着看向了瞿玄青,对着她,大到快要撕裂般地咧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无比讥嘲的笑。 当年,虽然常在外伴于长公主左右,但花缁从来都不知道长公主隐迹藏名著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具体又做了什么。 长公主并不是时时带着她,回来后也不会同她交代,就算当着她的面说了什么,她也总是听不懂。 什么“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她于长公主,不过就是个伺候衣食的侍婢而已。 可瞿小郎君不一样。 几次乔装外出,他与长公主都形影不离。 他们同进同出,同吃,也同住。 也是那个时候,花缁才知道,原来,人和人是真的可以只靠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 书上的“眼意心期”,写的就是他们的样子。 但当她留意后才发现,整个东都,竟没有一个人看出长公主与瞿小郎君的男女之情。 他们在众人面前,也会 说笑,也会聊诗聊画、谈天论地,可也仅仅如此,两人望向对方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情愫,与她曾见过的完全不同。 都是骗子。 她是骗子。 他们也是骗子。 不过,她没想到,他们居然连瞿玄青也骗了。 去年再遇瞿玄青时,她是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想也没想,脱口就将她和段郎的儿子说成了是和瞿小郎君的。而后,她又急忙地将许多瞿小郎君与长公主之间的事换成了和她的。 眼看好像能骗过去了,她却听瞿玄青提起了瞿小郎君的那封家书。 听到“心爱女子”四字,花缁吓得肝胆俱裂,以为一切都完了,她的谎言终于不再有用、终于要被揭穿了! 可瞿玄青居然以为那人是她。 她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瞿小郎君心爱的人是谁! 她当时心中欣喜若狂、却不敢露出半分,而现在,她终于能毫不遮掩地笑出来了。 “说着要为兄长、为国公府报仇,却连兄长心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不再骗人了。 她就是说谎了。 她的儿子根本就不是瞿锦叶的。 但那又怎么样? “你以为瞿小郎君信任你,可他瞒着你,他们都瞒着你,他们信不过你,所以你才会连我这种人的谎话都识不破!” 你从我的身上割肉,我便从你的心头剜血肉。 “旁边那个。” 花缁朝着陆扶光偏了偏头。 她说着话,泪还在流,但她望着瞿玄青的眼睛却亢奋得在发着光,“那个被你折磨得全身是血,手脚不见一块好皮,像是已经快断气的小贵人。” 她对瞿玄青说,“看到了吗?” “那个……” 她放轻了语气。 “那个……” 她的语气更轻了,神色却魔怔了般地更兴奋了,发声时连喉头都在抖。 “那个才……” 可说到这儿,她却突然停住了。 “黄金。” 她说,“春陵。” 她记起来了,“是啊,春陵。我去过。永寿三年,我跟长公主去的。去春陵前,我们住在金川。就是你们提到的金川。当时,县里有一颗长了百年的缅桂花树,枝繁叶茂,硕壮得很,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她跪着,软下了身子,被抽了骨头似的,但脸上却还在笑。 “从树那儿往南走,遇到的第一家冷淘最好吃,长公主能吃掉满满一海碗。等吃饱了,就拐进那冷淘铺子旁的小巷,巷子里有个每日都在家门口煮水的汉子,饭后在他那儿买一盏慢慢饮了,腹中便不会积食。他的耳朵生过病,时常听不清,同他说话时要大声些。” “路过他家的门,一直直走下去,能看见有一片蟹塘,但不必走到蟹塘边儿,就能闻到酒香。跟着酒香一路走,远远就能眺见酒旗摇动。长公主十分喜爱那旗亭里的酒,常常是午后至,喝到夜半三更、饥肠辘辘了才往回走。而那个时辰,街上还开着的就只有一家食店了,店主人是个生有六指儿的娘子,做得一手鲜美的饽饦汤。她有个十岁的女儿,性子随她,爽爽朗朗,手背生着块红色的胎记。长公主说,像梅花。” “等在那间食店里用完饽饦汤,这一日才算过完,长公主才会回到缅桂花树旁的客栈。” “但有一个晚上,长公主在旗亭喝得太醉了,回去时,站在缅桂花树前便不走了,直直地盯着树上的花,然后,突然就爬了上去。在花树上坐稳后,又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拿梯子,偏要自己往下跳、让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郎君在下面接住她。” “你猜,那小郎君是谁?” 没听到回答,可瞿玄青的神情就已经足够让花缁咯咯笑出声了。 是你让我说的。 是你逼我说的。 “他们在金川,看似在玩,实则是在找人。” 一如既往地,她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他们带着一个妇人去了春陵。去时三个人,回来时,却只他们两个。灰头土脸的,里面的衣裳沾了好多别人的血,怀里倒出来了几块金子。我看见了,金光灿灿,样子大小都跟马蹄似的。” 是你让我说的! 是你逼我说的! “都说瞿锦叶是盖世英豪,才会连冯先生那般人物也甘愿为他所用。瞿玄青,你是不是也信了?要我、告诉你真相吗?“ “我第一次见到冯先生时,他只是个穷困潦倒的叫花子,身量不高,人又瘦枯,跟前的豁口碗里刚被丢进块吃剩的蒸饼,马上就有块头更大的乞丐伸手去抢。一整个下午,碗里分明有过几口吃食,但他一口也没吃上。” 已经成了长公主婢女的花缁当然不会留心去街上的一个要饭的。 那日,是长公主在街上路过他时,不知为何地,一眼就断定他不是凡夫,拉着她就进了个能望到他的酒垆,盯着他从傍晌午一直看到了快日落,几乎把那小酒垆里当日的酒全喝空了。 余霞成绮时,长公主终于拎着酒壶,起身去找了那个要饭的。她没跟着,只远远地看,那人始终没有理长公主。但长公主回来时的心情却很好。 然后便是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 长公主每日都会去见那个要饭的。 花缁坐在酒垆里,不知道长公主都对他说了什么,但那人却的确从一开始的全然不理、慢慢变成了会偶尔抬起眼、搭腔一两句。 第七日,也是他们定好要离开范阳的那日,那要饭的终于站了起来,跟在了长公主的身后。 世人都以为冯先生是在听闻瞿锦叶骑兵后主动前去追随的。 可他其实早就在瞿锦叶举事的大半年前、就随着长公主到了东都,就住在花缁一直安身的道观里。 不过是用了另一张脸,就谁也认不出他了。 得知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易容换声,花缁吃惊极了。看到长公主在同冯先生学此秘技,她也动了想要偷师的念头。她想,如果她能学会这个,将来就算她藏着的秘密被长公主察觉,她也许还能靠着它逃命活下去。 冯先生第一时就将她的心思看穿了。 就在长公主向他求学的那一日,长公主刚离开,她去为他送晡食。当时,他人怔怔愣愣,看到她,忽然激切道:“你想学!你来学!你来学!” 长公主住在宫中,一月最多不过能见冯先生一两次,所以同冯先生学得更久的反而是花缁。 但她很快就发现,与学多久无关,她就是学不会。书上说“勤能补拙”,可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拙”都能靠勤补足。 她没有那样的天资。 但她并不会因此痛苦。 她从来都没有高看过自己一眼。 可冯先生不同。 那一阵子,冯先生时常神色颓唐,魂不守舍,又时常突发恶疾般癫癫狂狂。 他会在她学不通时大声吼她:“为什么学不会!为什么听不懂!” 他会看着铜镜里那张他刚刚训斥过她的脸,开始喃喃:“一样的神情。我师傅看我时,也是这个神情。” 接着,他就会涕泗纵横地大哭:“你不如我,我不如他,也不如她!” 花缁觉得他疯得厉害,便不想再同他学了。反正她也学不会了。 她告退时,冯先生已经不再嚎啕了,但仍发痴地在嘴里说着什么“我是不如他,但她比他强!如果她是我,如果我是她,我就能比过他了,我就能赢了!” 他、她、他、她,全是一样的音,花缁完全听不出谁是谁,便全飘风过耳地把它们当成了胡话。 直到瞿小郎君揭竿而起,她亲眼看到长公主在她面前毫无破绽地成了“冯先生”,她才意识到那句话的含义。 “长公主说:‘冯先生此人,也算庸中佼佼,若不是总想着要赢过山佬,也不至沦落到这般田地。不过,虽然用既生瑜、何生亮来论他和山佬、对山佬有些失礼,但冯先生被这执念困住,对我们,倒很好。’” 我们。 瞿玄青无声地念了这个词。 花缁看见了。 “是啊。”她说,“我们。” “这话,是长公主同瞿小郎君在道观中密谈时说的。”她对着瞿玄青嘲谑地笑,“这些事,你一无所闻吧?” 多好笑啊。 不只山佬觉得好笑。 她也觉得好笑。 被传得玄而又玄的那篇檄文,不过是长公主在跟瞿小郎君豪饮一夜后、左手挥毫、一气呵成写下的。 可谁也没看出来。 瞿玄青觉得她愚钝,对着她时永远高高在上,可明明最无知的人就是瞿玄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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