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舅舅在信里写得凿凿,陆小郎君便带着我昼夜不停赶往金川找他,可等我们到了以后,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阿柿垂下了眼睛。 “阿娘与家人失散多年,直到圣佑六年的年初才与终于寻来的舅舅相认,因此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舅舅可能也这样认为,便托人将这封信送到了阿娘这里,以防自己遇到不测、真相便会被彻底掩埋。没想到……” 她咬着嘴唇,坚强地将涌上来的泪意咽了回去! “虽然大家都说舅舅是急病而亡,但我知道,他一定是被吴家害死的!” 窦大娘此前一直全神贯注地在听阿柿说话,直到现在才发现汤桶中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她赶紧拉着已经泡得热乎乎的小娘子起来,拿了干净的衣物给她。 “舅舅这个人证不在了,又没有能呈向圣人的实证,陆小郎君便和我留在了金川,悄悄寻找证据。可这期间,我们却不慎信错了人。就是李忠!” 阿柿谈起李忠,恨意嚼齿穿龈。 “他分明早就同吴家勾结,却装得忠正不阿,我和陆小郎君轻信了他不畏权贵的假面,便将调查一事告诉了他。他假意作为县令协助我们,私下里却为吴家通风报信,对陆小郎君设下恶毒伏击,害陆小郎君中了寒毒!” 忽然,她的声音带了哭意。 “我没能帮他找到解药……短短三年,他便寒毒遍体,衰竭而亡……” 听了她最后的这句话,窦大娘惊得舌桥不下! “我陪了他三年,一直在他的身边照料。我们找到了证据,制裁了恶人,所有有罪的人都得到了惩罚,我的大仇也报了。可是,陆小郎君却一天天变得虚弱……” 藕色衫子柳花裙的少女垂着泪,像是一支沾染着雨露的桃花。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在走前为我安排了去路。” 她的泪珠挂在睫上。 “太原王氏庶四房独女亡故,他们愿收我为义女,照顾我的后半生。我知道这是天大的恩惠,陆小郎君定是为我费尽了心思。可是,他不在了,这世间便如青松落色。落月屋梁,惄焉如捣,我实在熬不下去……” 她的那滴眼泪终于掉了出来。 “他走后的第三日,我用红蜡做梅,陪他看了我们约定好要赏的梅花,接着便饮下了鸩酒。” 阿柿背对着窗,看不到窗外的情形。 但她已经发现了,就在她说到“红蜡做梅”时,窦大娘微红的眼睛忽然向外瞟了一眼。 还有方才那声五毒辟邪珠发出的碰响。 窗外人是谁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可偷听这种事儿,不像是尊礼重规的陆小郎君会做的。 八成是李国老在旁边拦住了他,拉着非要他一起偷听。 想到这,阿柿突然对着窦大娘破涕为笑。 “所以,您知道我在重新见到活着的、康健的陆小郎君时,我有多开心吗?哪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遍的不能露馅,可我还是激动得手脚发软,很快就抓不住攀着的树枝,噗通从树上掉下了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摔得可疼了!” 这事儿窦大娘可不清楚。 但她还是接上了话:“小陆就没接住你?” “没有。” 阿柿顿了顿。 “他不认识我了……” 小姑娘柔柔说出这句话时的酸涩令人听了都心疼。 窦大娘刚想安慰她,阿柿就懂事地摇了头,笑得两颗小虎牙全露了出来:“但是没关系,能看到他活得好好的,我就很知足了。” 陆云门是在听到自己中了寒毒的时候走进院子的。 屋子的直棂窗开着,小姑娘的声音畅通无阻地响在院子中。 君子非礼勿听。 陆云门意识到这一点,进院后就想出声通报,却被满面含笑的恩师李群青提前拦住了,最终只能被恩师拉着,两人一起站在了屋子窗边开得缤纷的合欢树下前。 这时,听到阿柿变得伤心的语气,原本垂首的少年蹙了蹙眉,抬头看向窗内,隔着成片如细潮薄雾的合欢花绒,望着少女云鬟雾鬓的发顶后脑。 “我……爱慕陆小郎君。” 明眸善睐的小姑娘仰着脸,认真地看着窦大娘眼睛中映出的那个少年的身影。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生,我都只喜欢他。”
第29章 29 大梁民风自由奔放,男女互诉情愫的事倒也寻常。 因陆云门的出身,寻常百姓不敢对他放肆,但仍有不少显赫世家或权贵门阀的小娘子曾向他抛花示爱。 但每一次,他都礼貌却不留回旋余地地拒绝了。 他能清楚地记得她们的姓氏和长相,也知道她们的话中饱含情感。 可那些情感,却如一道道离他极远的、隔着天堑的流水。 他能看到水在滔滔地奔流,可他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水声,也感受不到哪怕一滴四溅出来的水花。 明明就是他的事情,可好像一切又与他无关。 但就在方才,那声“都只喜欢”扬起时,秋风扑过,浩荡的合欢花绒漫天而起,几乎刮得迷乱了少年的眼睛。 那一刻,他看不清花绒浓雾对面的人与事物,却清晰地听到一声河面冰凌被上流汩汩江水冲得泠泠崩裂的声响。 他似是被寒凉的碎冰激到,陌生感令他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但除了缀着花绒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少年的面上并没有明显的波澜。 而窗棂内,阿柿的话还在继续。 “……可是,我也清楚,我没有家世,不通斐然诗文,长得也不好看。前世,若不是陆小郎君中毒,身渐枯萎,我根本就不配待在他的身边。” 说着这话的小娘子,眼睛里的难过几乎要溢出来,但却还是很努力地在笑。 “这一世,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重生在了刚刚逃跑、还没有被追兵发现的路上,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暗自发誓,即便此生我同他再也没有缘分,我也一定要保护陆小郎君,绝不让他再重蹈前世的苦难!” 她认真地说:“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小郎君。他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平安顺遂,长命百年。” 但说到这儿,小姑娘却像是用光了力气,再也没办法那样懂事明达地笑了。 “可是,窦大娘,我还是好难过啊。我明明曾经同他那般好……” 她垂下眼睛,手也渐渐攥了起来。 “今天,当他冷着脸用刀柄对着我时,我竟然萌生出了一个念头……我在想,我重生到底为了什么呢?我救了他,却再也没办法得到他了……” 她抬起垂泪的眼睛,掏心掏肺地,丝毫不在窦大娘的面前隐藏她小女孩“阴暗”的任性和自私。 “我知道我这样又恶毒又难看,可我遏制不住……” 她说着居然还自己生起了气。 “我刚才在来这儿的马车上,不小心用了跟上一世同他相处的方式,结果陆云门就皱眉毛了。” 她气得连陆小郎君也不叫了! “我又不是做坏事,我也是为他好。以前不管是叫他陆七还是陆云门,他都只会对我笑,结果现在他却只会对我皱眉毛!” 她停了停,瘪起了嘴巴。 “可我知道,他这样做并没有错,他又没有和我一样的记忆,当然只会我把当成一个陌生人。这样一想,我更难过了……” 小姑娘委屈地泫然欲泣,窦大娘却笑了。 她是真的觉得,阿柿上一世应该的确同她十分亲厚。 若不是把她当做了极亲近的人,这般私密的话,她怎么会对她讲呢。 窦大娘肯定地对阿柿笑道:“这有什么恶毒?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说着,她的眼睛望向窗外,“谁要是因为你刚才的这段话怪你,我第一个不许!” 见窦大娘的视线转移得那样明显,阿柿便顺着她的目光转过了头。 在看到花树下站着的陆小郎君时,她满是泪花的杏眼顿时瞪圆了。 接着,她眨了眨眼,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一张脸生动地写满了“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应该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吧?”,心虚得简直就像只偷油被猫抓了个正着的小耗子。 仔细地观察着陆云门,见少年始终不露神色,阿柿想了想,求救般地扭头望向窦大娘。 窦大娘果然如她所想,马上直爽地笑起来。 她走到窗棂前,将阿柿挡在身后,边两手慢慢合窗,边对着窗外的两人笑道:“小娘子还未梳妆完,二位还是先去客堂,耐心等着吧。” —— 与恩师步行至客堂,陆云门将阿柿话中提到、自己却没有详说的几件事告诉了李群青。 说着,他发现恩师正饶有兴味地看向他还系在手腕上的那张帕子。 静心惯了的小郎君少见地有些不自在。 但马上,少年就教养极佳地想到了要反省:“冲她皱眉的事,稍后我会同她道歉。不论缘由,她烘了帕子为我热手,总归对我的伤腕有好处,我不该对她冷面相待。” 而另一边,窦大娘正忙碌个不停。 她虽然出身江湖,不拘小节,但也十分爱美,喜欢妆点打扮。 可她生的儿女对这些脂粉钗环不甚上心,她便也不好总拉着人描画。 这会儿有了阿柿这个陶俑娃娃似的女孩儿,窦大娘当然是要大展身手。 珍粉青黛,绛唇桃靥,她欢欢喜喜地将阿柿从发到都妆点了一番,若不是怕时间耽搁太久,她还想把阿柿的圆莹莹指甲也全染上花。 因此,当阿柿再次出现在陆云门和李群青面前时,她便又好似换了一个人。 白净无瑕的脸圆润润的,山榴花胭脂浓淡相宜地铺满了她的眼角面颊,小姑娘的娇嫩简直扑面而来。 短短的蚕眉俏皮可爱,额上虽然只浅浅涂了黄,两边面靥却精致地勾画出了两朵粉色的桃花团。 再加上那双焱焱闪耀着的杏圆黑眼睛,阿柿整个人便如同一株开在盛春枝头的、裹满了温煦春光的小桃花! 小桃花一进门,便玲珑剔透地给李群青和陆云门行了礼。 随后,听李群青问起她的事情,她就不厌其烦地又说起了自己的重生的事情。 许多事,她都对着三个人、讲了三遍。虽然内容一样,但无论是用词还是语序,每一遍都有细微的不同,真实极了,即便是心细如尘的陆小郎君,在这一点上也挑不出破绽。 而在讲述中,听到李国老详细地问起自己的情况,阿柿也能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答得温顺乖巧。 “我父族世代行医,我自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难经》、《脉诀》,已经通读。” “哦。” 李群青笑呵呵。 “阿柿,你这就谦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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