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釉碗堆在青白碗盏之中毫不出彩,不细看还会觉得它略显粗鄙,若不是清楚这是小陆的东西,阿柿怎么会专挑它给小陆盛茶。 到这里,窦大娘对阿柿的疑心已几乎全消了。 因此,当阿柿呈出一盘炙烤蛤蜊给她,说她方才煎茶、见筐中有剩下的新鲜蛤蜊便炙以铁丝床烤熟时,窦大娘立马就做了甩手掌柜,叫县衙的仆役为阿柿提着灯笼照路,自己则留在了庖厨。 静了静,听周围无人,窦大娘便大马金刀坐在门边,享受地吃起了烤蛤。 —— 不多时,端着木盘的阿柿就走到了陆云门的门前。 为了不累到眼睛,自心安神泰后,陆小郎君便开始自己同自己对弈。 他身旁清水石盆中的两条金鲗正各游各地吐着泡泡,听到阿柿进门的动静,它们纷纷朝着她的方向摆尾游靠,拨出一片涟漪。 而玉手执棋的陆小郎君却垂睫凝神,完全沉浸在了棋局里。 阿柿扫了眼那盘非心静平和不能下出的棋局,又睇了睇跽坐蒲团、神闲气定的沉静少年。 似乎完全没被她搅乱心神呢? 少女稳稳端在手中的木盘突然就滑了一下,盛满了茶水的黑釉滴油碗眼看就要扬洒。 为了稳住木盘,她急急向前跑了两步,小腿重重撞上了摆放着棋盘的木几。 棋池里的黑子白子碰晃不止,迸撒了一地,本来精妙严密的棋局忽地就乱成了一锅粥。 将木盘放到地上,小娘子匆忙地跪在几边,将棋子拢到手中。 “对不起。” 她自责地眨着眼睛。 “我把你的棋局弄乱了。” 被她惊扰的少年却丝毫没有生气。 “无妨,我都记住了。” 小郎君谦和地同阿柿一起拾起棋子,又认真地听阿柿说明了枸杞茶的功效。 “多谢。” 少年姿仪端雅地饮了茶。 随后,他将空了的茶碗和叠好的帕子一起推还向她,又把自己左腕上保暖的丝绵束袖举给她看。 “我已留心不让自己的伤腕受寒,日后看书习字,也会留意双目,一有疲惫便会休息。” “可是……” 阿柿直了直身。 可她刚一微动,就“不小心”吃痛地“呜”了一声。 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小腿,卷起裤脚,小腿的前侧真的青了一块。 可少年只是有礼却疏离地望了一眼:“若是需要伤药,我可替你去向师母讨要。” 阿柿怔怔地抬眼看他,半晌后,她愣愣地摇了头。 原来如此。 想要置身之外,做回那个心如玉石、一尘不染的陆小郎君吗? 阿柿垂下头,看了看洒落在地、被窗棂割裂如纵横棋盘的月光。 这样更好。 就是要这样才好。 水面越平静,石子落下时砸出的水花才越清楚。 而她手里的那颗石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这时,府衙的仆役来报,前去金川县取信的人回来了。 但除了信,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头上套着麻袋、嘴里塞着布条、不停哼哼乱叫的贾县丞。 把贾县丞丢在院中后,悍勇亲信便去了屋内向李群青汇报。 “……他一直蹲在客栈屋中,属下使了许多计策也无法将他骗开,只好铤而走险,想将他打晕,没想到却不慎被他看到了面容。担心留下他会给国老惹祸,我心一横,就把他绑过来了。堵他嘴的时候,好像听他提了一句,说他是什么……堂堂贾县丞……” “简直胡闹。” 李群青一听便猜到院中蛄蛹的那团是谁了。 “那怕是金川县的县丞贾明,快去为他解绑!” “哦!” 悍勇亲信马上跑到院中,将贾明头上的麻袋取了。 李群青也走出屋门,蔼然向贾明安抚道:“贾县丞莫怕,在下是宝泉县的县令……” 但贾明像是完全没听到,嘴里的布条一被取出,他当即卡嚓卡嚓就是几口,逮人就咬!要不是那悍勇亲信躲得快,手臂上必定要多上好几块齿痕! 阿柿跟着陆云门走到客堂时,看到的正是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贾明拚命前倾、脖子长伸在前、亮着一口雪白大牙、一副“谁敢过来我咬死谁!”的斗鸡身姿。 见到桃妆绣裙的阿柿后,贾明先是表情一愣,眯眼像是辨认了一会儿,随后才扬声大叫着用北蛮语道:“你果然也被绑到这来了!这群是不是吴家的人……” “贾县丞。” 阿柿开口便是大梁话。 “这里是宝泉县的县衙,是安全的地方。” 听到阿柿说了大梁话,贾明当场呆若木鸡。 见贾明发懵不动,悍勇亲信赶紧上前,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贾县丞。” 李群青也笑呵呵地重新说道,“初次相见,实在失礼了。在下宝泉县县令,李群青。” 贾明转头看向长着长髯的清臞男子,一脸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绿豆眼。 “李、李群青?” 他顿了顿,然后猝不及防,猛地一个高蹿起! “李国老哇!” 大梁为官的,谁不知道李群青李国老! 贾明顿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鹅鹅鹅!鹅鹅鹅!” 一时间仿佛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半晌,他似乎才终于想起要理一理他最在意的小八字胡。 边双手捋着胡子,贾明望向这群人中他最熟的阿柿,一头雾水般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进院后便在恩师的示意下接过了那封信的陆云门,此刻已经静默了多时。 在阿柿回答贾明前,少年忽然先行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指用力地捏着信,将信纸捏出了深深的折痕。 “金川县前任县令汪苍水,是你什么人?” 阿柿看着他波光荡动的漂亮眼睛。 瞧。 了不起的陆小郎君又没办法心如止水了。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砰。 平静水面上的瓜瓢被一颗石子激起的巨浪掀翻,咕噜噜地,沉进了水里。
第32章 32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有了这句话,阿柿的故事彻底有了血肉。 那不再是跟陆云门无关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前世,而是扯进了一条活生生的、他至交好友的性命。 阿柿的重生或许并不存在。 可汪苍水,是真的死了。 不是在前世、不是在故事里,就是在四月的春末,他的挚友再也不能与他相见了。 所以陆云门才会在同样缺少译语人的几个郡中,选了离长安最远、但治下却有金川县的一个。 他就是想来看一看他忘年挚友曾耗费心血治理的地方,来找一找挚友在信中提到的“阿柿”。 “……我重生的那日,许多事已成定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远在金川的舅舅都已经不在。我改变不了他们枉死的命运,但我能救下陆小郎君,他还没有中毒,我能改变这个结局。 所以,我根据前世的记忆,提前躲过了追杀我的人,也因此错过了与陆小郎君的相遇。然后,我开始了自己的复仇,我决定先从李忠下手。” 客堂的廊下,烛影斑驳,阿柿放在胸前的十根手指轻轻跳动着,跟贾明讲着她这世的“真相”。 “我最恨的,就是李忠。” 据她说,前一世,陆小郎君所中的寒毒,正是吴家从那个古墓中弄到的,毒方早已失传,如今的大梁根本无药可解。除了陆小郎君,吴家还在暗中对数个敌对党羽下了那毒,害了不知多少忠良。 后来,多方查阅诸多古籍,又对穴中的壁雕墓画几经复原,陆家断定,这世间唯一能解那奇毒的关键,正是墓主人口中所含的玉。 而那块玉,同墓主人的头颅一起,被李忠盗走了。 “那时,李忠的罪行已经被查出许多,正被关在牢中。陆家要他供出那块玉的去向,他说了。可那瘴林白雾重重,如巨大迷窟,只听言语根本找不到地方,必须要由他亲自带路。 但他一听要他前去带路,顿时声嘶力竭,惊恐至极,绝不肯靠近那片瘴林。他似乎相信,只要他不再靠近那颗头颅,他曾经磨碎服下的舍利就能永生永世庇护于他。” “我曾见过他几面,从他的态度和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对头颅恶鬼的惧怕超过了一切,他宁愿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宁愿接受严刑拷问,也不想被再被恶鬼纠缠上身。但我还是将他逼了过去。没想到,那个疯子,竟在快要靠近瘴林的马车上撞刀自尽了! 之后,为了找到那块玉,陆家只能一寸一寸掘着瘴林,可直到我饮鸩闭目,也没能等到那块玉被发现的消息。” “所以,重生之后,我便决定,要在李忠毫无警觉的当下、先找到他藏匿头颅的地方,将能解寒毒的解药拿到手。而要想做到这件事,我只能一点点编一个谎言,让他相信那颗舍利护不住他,只有将我带去头颅前,才能换得一份安生。”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我只是在赌,赌李忠的心魔有没有那么深。好在,我赌赢了。” “我是真的恨他,每每想起,便恨到嚼颚捶床。我也想过,我要把他杀了,刀刀凌迟,挫骨扬灰!可今天,真的到了那个我能手刃仇人的时候,我握着匕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烛光下的少女眉头紧蹙,恨与迷惘令她挣扎如沾染火星扑翅飞蛾,脆弱不已。 “明明,我知道刺进哪里能让他最痛,也知道要怎么干脆利落让他当场断气。可我看着我这双手自小被教导要用来救人的手,竟就是捅不下去……” 贾明似是听得入迷,按在小八字胡上的手许久都忘了动。但突然,他像是琢磨出了不对。 “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正从奴隶商贩的手里逃跑吗?” 他的话也仿佛将阿柿从她的挣扎的困局中拉了出来。 小娘子恭敬对答:“那是我当了身上的臂钏、花钱请奴隶贩子陪我演的一出戏。我允诺若是戏能演成,您买我做奴隶的钱全数归他。” “难怪!” 贾明顿时一副“果然如此”的大聪明神情。 “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肯定道:“那个奴隶商贩手里的鞭子那么长,怎么可能鞭鞭都抽不到你身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说罢,他又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阿柿答:“上一世,您同现在一样,也是金川县的县丞。我对您的性情为人有所了解,也知道您的许多过往,所以我才想到您面前试一次。” 她睁着杏圆的大眼睛,满面崇敬地恭维道:“您果然面善心更善,见到我被欺负,就算手头并不宽裕,还是出钱买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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