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陆云门,“这只猫,是今年除夕夜短暂相聚时,我在雪中捡到、请舅舅收留的。我把我的名字给了它,要舅舅也叫它阿柿。这样,舅舅每次喊它的名字,都会想起我,就算我们日后久不能相见,那只猫也能替我陪在他的身边。” 她说着,眼神变得落寞又怀念。 “我从未想,那次分开,竟然就是诀别。” 小娘子已经妆点过了,面容皎皎白净,嘴上只轻染了点薄红檀口,面颊也只点了两个乖巧的小红圆点,但在她的额上,却画了满幅的蕊黄,带着松树花粉的清香,如一只青松间的鹅黄鸟。 可仔细端看,她额上层层花蕊的最中间,却是空着的。 少女使劲呼了一口气,排解掉自己方才沉闷的情绪。 随后,她伸出手指,冲着大肥猫和白鹞指指点点,气哼哼地向陆小郎君告状。 “窦大娘拿了一匣茶油花子给我,我刚想剪了当额黄的蕊心,就被它们抢走了!” 她指向呲着牙在她伸懒腰的大肥猫。 “先是被它叼去玩。白鹞见了,马上就亮了爪子开始抢,我想拦,可它们打起架来凶得很,掉了我一身的毛,根本就劝不住。最后,”她指着跳到树上、将宝匣放到鸟窝里的白鹞,“还是被它抢走了。” 陆小郎君专心地听完小娘子的状告,随后对着白鹞吹了一段两短一长的变调呼哨。 清脆嘹亮的呼哨声刚落,白鹞便抓着宝匣展翅滑落了下来,将东西不偏不倚、抛到了少年伸出的掌心里。 接着,它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落到少年抬起的小臂上便开始垂头敛翅,小声小声地呦呦叫。 “能不能,不要把它给别人。” 双手接过陆小郎君递来的宝匣,阿柿忽然出声。 她双目含忧地看着白鹞。 “就算过几年,那位贵人长大了、想要它了,你能不能也不要把它送回去?” 她望向陆云门。 “你就自私一点,把它留下吧。” “上一世,我将它送回去了。” 少年并不是在问。 他很肯定,无论前世是否存在,这都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是。自你病弱到不能上马后,便让太孙妃派人将白鹞带走了。” 小娘子面露哀色。 “明明,你也很舍不得它,就算不能驾马带它巡猎,也可以让它在你身边陪着你啊。” 白鹞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随着她一起叫了起来,哀鸣声惹人伤怀。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不见少年回应,阿柿又固执道,“名字是很神奇的。你给了它名字,它身上就有了你的烙印,你们之间就有了牵绊。也许,你就舍不得将它交出去了!” 她认真地看着少年:“说不定,就是因为取了名字,我们两人间多了一条系在一起的线,上天才让我重新回到了你的身边。” 陆云门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问:“我给你取了小字吗?” “不是啊。” 阿柿摇头。 看。 陆小郎君还不明白谁是猎物呢。 要被烙上烙印的人可从来都不是她。 “你行加冠礼时,取的是我给你的字。” 说完,她笑起来。 “但你今生平安康健,前途无量,加冠时定有贵胄亲临,权豪势要,天下文宗,络绎不绝,不必再用我为你取的字了。” 小娘子的眼睛闪闪发着光。 “所以,你想不想知道前一世我为你取的字是什么?” 少年……竟说不出一句拒绝。 他确实很好奇。 阿柿于是拉起了陆小郎君垂在身侧的手。 昨日她就发现了,少年的手指细长清瘦,但根根骨直有力,手腹掌心都有常年握弓留下的痕迹,并不似许多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弱到连投壶都无法将箭掷出三臂。 她将他比她大了许多的手掌抚平,用手指在上面轻绵地滑出了两个字。 少年的小指不经意收紧了一瞬。 ——九如。 陆九如。 直到她的指尖从少年的掌心离开,迟迟不散的酥麻感仍随着皮肤血管向他的四肢百骸蔓延,逼得他只能用力将手握紧。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注5) 阿柿觉得,无需她解释,灵心慧性的陆小郎君也会明白她给了它多大的祝词。 而且,她给了他一个“九”字呢。 可蜷着手掌的少年却问了一句:“这个字,陆家的那一位,允了吗?” “嗯?” 阿柿抬眸。 摩挲着滚烫掌心,少年平静道:“我以为,那位贵人不会喜欢我用这个‘九’字。” 他是这样想的啊。 确实,这事儿编得不太合理。 阿柿同他对视,眼角微微地下垂着,声音也低落了不少。 “其实,没有人同意你用我取的字。” 她根本就不同他讲什么陆家、什么“九”字。 “虽然你没同我说,但我听到了几句你和太孙妃的争执。她说,你的字,该由尊长赐,你让我这个……低贱的人取字,极不合规矩,简直……辱没门楣。但你说,你活不了多久了,便是随心恣意了这一回,又如何呢……” 她说着,眼窝里的泪珠又聚了起来。 “对了。” 她吸着鼻子,合合理理地岔开了话题。 “你看。” 她抬了抬脚上的木屐,金玲声随即响起。 “这个铃铛戴在手上还是时有不便,我就把它戴到脚上啦。” 少女细细脚踝处的裤袜雪白,衬得露出的那圈红绳鲜亮得晃目。 “早上我给你打水的时候,它总是撞上铜盆,震得声音可响了,我怕把你吵醒,吓得手腕都僵了……” 一时间,丁零丁零、如同咒声的不绝铃音又伴随着阿柿的声音响满了小院,像极了随着春风飘来的无数花种,细细密密地散落开来。 —— 今日,在陆小郎君醒来前,阿柿便又去见了趟李群青。 抱着大肥猫,她将她“上一世”所查到的线索,挑拣七八告诉了李群青。 以李群青的能耐,靠着她所说的这些,再加上那封所谓的汪苍水的亲笔信,足以将吴家在春陵县所做的一切查个干净。 至于其他的事,李群青也能一应做好。她只需要在旁边静待佳音,拿她想要的陆小郎君取取乐就好。 所以,此时的她就该全心全意围着陆小郎君转。 为了让陆小郎君养目,她得赶紧用皂罗将他屋子中的屏风糊住才行。 于是,在跟少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了好多话以后,她就一路洒着铃音,欢欢快快地前去了窦大娘的院子。 但她才说明了来意,刚在院中对着木人桩活动拳脚的窦大娘便面露惊喜道:“你今日有空?” “有空的。” 见窦大娘汗流面颊,阿柿马上细心地拿出帕子,双手为她呈上。 “府里没有你要的皂罗,我等下便叫人去买。你若不急,这会儿同我去河边如何?” 窦大娘笑着接过帕子,擦了擦下颌的汗,声音爽朗极了。 “昨日你同我提了要让小陆多吃养目的鲜鱼后,我便想着要带你去抓,今日这天倒是正好。” “好呀!” 阿柿立马就点头应了。 但说完后,她却迟疑了一下,跑去问了在院门外安静等着她的陆小郎君。 小娘子一脸期待,面靥两颗红豆般的小圆点随着她弯起的嘴角上扬,要多乖有多乖。 “陆小郎君,我能跟窦大娘去河边吗?窦大娘说会带我去抓鱼。” 少年低头看了看她:“好。” 小娘子的小虎牙立马露了出来。 她开心地踮起脚,摸了摸少年肩上白鹞的脑袋:“我们有鱼吃啦!” 白鹞顿时无比捧场地高声“呦”了起来,还用额头去顶她的手心,跟她一起雀跃起来。 少年扭头,静静看着她同白鹞欢呼。 忽然,他发现,她笑起来时,嘴角似乎有道隐隐的笑窝。 他不经意便将这话说了出来。 正巧这时,白鹞见到它头顶的一枝桂花树上落了一只螳螂,本能展翅飞起去捉。 翅膀扑棱棱的声响压过了少年的低语。 阿柿仰面眨眼,望着陆云门:“你说什么?” 对上阿柿的目光,少年忽然发觉他方才的话说得十分不妥。 他垂下眼睛。 “没什么。” 白鹞落到了桂花枝上,将本就被沉沉桂花压弯了的细枝压得弯了。 “你分明说了……” 小娘子不依不饶。 “说我的嘴角……” 她歪头想了想,想不起来,于是自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是有脏东西吗?” 少年只好坦诚:“我说,你笑起来时,嘴角会现有酒凹。” 阿柿的指尖顿了顿。 这不应该…… 此时的“阿柿”笑起来,嘴角不应该有痕迹。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 她吃惊地说了声,随后,灵动地转了转眼睛,扬起脸,明媚地冲着少年笑。 “陆小郎君,有一件事,现在你的肯定也不知道。” 她看着他:“你的眼睑褶中藏了一颗痣。” 陆云门确实不知。 金桂花枝下的少年颤了颤眼睫。 “是吗?” “是的。” 她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耳朵。 等少年倾身靠过来、却仍旧有礼地同她保持着距离时,小娘子踮起脚,贴到了少年的耳边。 她抓着少年胸口绣着仙鹤暗纹的衣襟,细软的嘴唇随着她不稳的踮脚,若有若无擦在他的耳畔,声音带着松树花粉扑鼻的清甜味道,轻得几乎只有气音。 “你亲我的时候,我看到的。” 树枝上的白鹞突然飞起扑虫,被白鹞踩得咯吱作响的枝桠猛烈剧晃,金黄色的桂花成串掉了下来,落在少年的发间,如为他簪花一般。 他缓缓直起身,眉眼仍是清微淡远。 但耳垂因为过于白皙,一丁点的红都显眼的不得了,就像片晕开了的粉霞。 “呦!” 白鹞终于咬住了那只奋力挣扎的螳螂,一口便将它的下尾咬断吞下。 阿柿像是完全没看到少年耳上的那抹红痕,一副再天真、再单纯不过地说完这句话,就晃着脚踝的金铃跑回了院子了,把她会去河边的事告诉了窦大娘。 被留下的少年站在原地,摘下头顶那串早秋金桂,将花串执于手间,垂睫粉睑,美貌盛绝。
第35章 35 抱着窦大娘给她的衣物,同陆云门一前一后回到她的院子后,阿柿便说要回屋去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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