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满意那人的奉承,伸扬着叠有几层肥白的脖颈,向众人道,“这一女二子里,最得圣上最疼爱的,是她的长女。听说啊,便是那批折子的事,圣上都会带着赤璋长公主一起。那可是连太子都沾不到边的差事!” “这里的鱼容易被惊走。” 沉默许久的少年忽然出声。 他收起鱼线,从石墩上起身。 “我们走远些。” “哦。” 阿柿马上应了,拿起鱼笼同他转身。 在他们的背后,白胖妇人仍在夸夸其谈。 “……女孩中最尊贵的,自然便是赤璋长公主的女儿扶光郡主了。你们想想,二皇子的女儿还只是县主,长公主的女儿却封为了郡主。这是何等的恩宠!” 她说着,简直喜不自胜。 “昨晚,我家大郎来信,说檎丹县主正在留意漂亮的男孩儿人选,要献给扶光郡主充盈后宅。听说郡主最近喜好会垂钓的男孩儿,我这不,马上把人带过来学钓了……” 阿柿将脚底的一颗石子实实踩进泥土。 东都的扶光郡主正闭门编修班昭《女诫》,在儒林文士中贤名正显。 刘檎丹居然大举张罗着要为她充盈后院。 可真是个极好的姐妹。 少年见阿柿步伐慢了,便停下脚步,转头等她。 小娘子于是三步并两步地追了过去。 走到少年身边,她抱着鱼笼,有些好奇地仰脸发问:“说起扶光郡主,前世我跟在你身边三年,竟从未见过她。” “这不稀奇。” 少年淡淡道:“郡主厌我。凡她出入场合,均不准有我出现。” 小娘子吃惊地张大了嘴。 “为何?” 她站在原地,惊讶得像是都忘了要走路。 “怎么会有人讨厌陆小郎君?!” 帷帽后的少年站在拂面细柳间,垂下了眼睛,低低答道:“因为,我揭穿过她。”
第36章 36 八年前,九岁的陆云门正寄住在范阳卢氏的外祖家念书。 腊月寒冬,赤璋长公主带着她的女儿,以赏梅为由,住进了范阳卢氏的主宅。 那个已是郡主的女童,粉妆玉琢,极为貌美。 她肤色白净如霜,眼若点漆,不过七岁,便已可窥见日后的雪肤花貌、尽态极妍。 尤其笑起来时,她贴着珍珠的面靥上还会现出一对甜甜的酒凹,整个人恍若明珠千斛,真真是玉叶金枝。 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范阳卢氏千百年传承,历经多朝仍岿然鼎盛,养出来的小娘子们自然气度不凡,可那小郡主的规矩竟丝毫不逊于卢家的任何一个女孩儿,举手投足,娴雅从容。虽因年纪小而略显稚气,却也因此更添可爱,仿佛一只年幼的华贵猞猁,得人重视,也令人喜爱。 因而,短短一番见面相拜过后,卢家的人便都暗中对她点了头。 可陆云门却在同她那双乌亮眼睛对视的瞬间,察觉到了一种在对他估价的意味。 而随后,正如他猜测的那般,年幼的郡主显然觉得他并不算值钱,鲜少再将目光放到他的身上,终日只与卢氏主家的嫡子嫡女们相伴。 以她的身份,同那些孩子相处,没有人觉得不妥。但陆云门却很快发觉,虽然小郡主对所有人都致密周到,可她对卢家家主的嫡长子卢三郎却有着格外的优待。 那些优待,都是些极小的、如沙般的细节,可一点点累加起来,却足以令原本对皇家颇有不屑、不愿与她深交的卢三郎对她频频相邀。 很快,陆云门就听到了赤璋长公主有意要让扶光郡主与卢三郎结亲的消息。 在卢家的这段日子,小郡主心思百伶百俐,又能怜贫惜弱,品貌德智,无可挑剔。 对皇室一贯有些看不上的范阳卢家,竟没有一个人对她有半分的不喜欢。 卢三郎更不用说,一谈起她,脸上的笑意便挡也挡不住。 因此,即便当今仍是个“以娶到‘五姓七望’家女子为荣、以娶到公主为憾”的世道,可所有人都觉得,这桩婚事应该很快就要定了。 然而,一日午后,陆云门照料完自己的马匹、正在回屋,却无意中见到扶光郡主独身一人蹲在冻了厚冰的湖面边上。 那个小小的、如同仙童临世的小娘子,正面无表情、悄而谨慎地用石块凿着冰面,将冰层凿得将碎未碎。 随后,她丢开石块,捡起滚落到了湖边的藤球,带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转身离开了那里。 那时,陆云门并没有想明白她做了什么。 直到当天夜里,他听到消息,傍晚时分,卢三郎在冰湖上教扶光郡主嬉冰时,不慎踩碎了冰层,落入了寒冰湖中,险些丧命。 是扶光郡主不顾自己安危,在卢三郎危难之际跳进了冰湖,将卢三郎推到了岸上,自己却差点脱力下沉。好在周围擅水性的下人们反应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卢三郎虽是嫡长子,但也不过只有十岁,还是个小小的少年。 被彻骨湖水吞没时有多恐惧,他对向他伸出手、将他推上岸的小郡主就有多感激。 自从得救后,大半个夜晚,他都跟母亲一直守在小郡主的屋外,任谁说让他回去歇着、他都不肯听!他在心中发了无数遍誓,他一定要同她成亲、用一辈子对她好! 就是那个时候,陆云门上了门。 他当着卢三郎母子和赤璋长公主的面,将他午后所见到的据实相告。 第二日,陆云门照旧在临窗练字。 忽然,一道寒光闪过眼前。 他抬起头,那名据说高热昏迷、一直卧床不醒的小郡主正站在他的院中。 她白面素袍,发也未簪,似是偷跑而来,雪白的脸因发热而涨得通红,手中的那张弯弓却拉得极满,箭头直指小少年的咽喉! 她的箭术有多卓越,陆云门曾多次得见,一旦弓弦绷紧,猎物便避无可避。 而此时指向他的那支箭,又与她此前用过的大不相同,顶端光彩异常,像是淬有剧毒,只待弓弦一松,就能取他性命。 但那支箭,小郡主最终却没有射出。 她只是用那双因发烧而格外水亮的黑沉眼睛,深深地、充满了恨意地剜了他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一日后,赤璋长公主带着扶光郡主离开。 这婚事最终没成。 自那之后,陆云门再也没有见过扶光郡主。 他不被允许见到她。 所有可能会令扶光郡主看到他的场合,他都会因受到或这样或那样的阻碍而无法前往。 针扎般无形的恶意时刻萦绕在少年的身边。 扶光郡主那双黑水沉沉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了这一点,随着赤璋长公主的权势日益滔天,本就不愿卷进浊世纷乱的陆小郎君便索性留在了长安的旧居。 他不入仕,仅做臣,无召从不入东都,这才与扶光郡主相安无事至今。 但即便如此,提起扶光郡主,少年仍旧没有什么情绪。 将小郡主害人的行径揭露出来,他问心无愧。 被小郡主用毒箭相指,他无所畏惧。 如今在阿柿的提问下说起扶光郡主,他也没有怨怪,只是平铺直述了一句“我揭穿过她”,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个陌生人。 至于多年前旧事的细节,他便没有提了。 阿柿正犹豫要不要问,窦大娘就出现在了二人的身后。 “你们怎么还在路上?” 窦大娘不知他们换了地方,先是好奇地问了一句,随后见到阿柿手里编好的鱼笼,马上就笑着对她夸了起来,“这编的可真是结实,比买的还要好!” 得了窦大娘的夸奖,阿柿也不再同陆小郎君搭话了。 她挽好裤腿,拎着她的鱼笼就跟窦大娘去了更上游。 她们在来时的马车上就说好了,要到上游架个小鱼梁,挂网再赶鱼。 少年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了合适的地方。 那里的河水不算浅,几乎能淹到阿柿的脖颈。 但小娘子却毫无惧色,穿着草鞋就呱呱踩进了水里。 没等陆小郎君明白她要做什么,她就抱着用于架梁的树枝,一头扎进了河里,单手拨动出水纹,轻轻松松游到了下去,将树枝噗、噗、噗插进了河底! 她的水性好得超出了少年的预料,令他的目光一时间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艳阳高照,碧波荡漾。日光的粉末撒在起伏的水面,散动着粼粼的波光。 在水中的小娘子游得舒展又自在,洁白的肌肤和麻布素衣都被染上了金色,如同一条灵动的金色河鱼。破出而出时,滚动在面颊上的水珠,更是如同一片片闪着光的鳞,亮得让人几乎想伸手去碰触。 窦大娘原本还有些不放心,但见阿柿的水性比她这个在海边长大的都不差,便干脆把这边的活儿都交给了她,自己游去前面赶鱼了。 很快,阿柿就架好了一个简单的鱼阵,将渔网和她的鱼笼全部放好,就等着大鱼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有一条傻不愣登但是非常大的鲤鱼,正好撞到了她身上。 阿柿在水中灵活地一个转身,双手啪叽捉住了它的尾巴。可它身上实在太过滑溜,阿柿竟没抓住,让它脱了手,向下游窜逃! 鼓起脸颊,阿柿立马游着追了上去,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细小的泡泡! 极快地,她就又摸到了鲤鱼的尾巴,把鲤鱼吓得疯狂甩尾。 往水面望了望,见自己已经追到了下游的柳岸,惊起了河岸边捣衣农妇们的声声惊呼,阿柿突然向前用力一蹿,一把将大鲤鱼抱进怀里! 接着,她猛地冲出水面,将大鲤鱼扔到了白胖妇人的脚边,自己则湿漉漉地握着钓竿,跌跌撞撞扑进了那片幂篱的黑纱里。 全身藏在幂篱黑纱中的男孩受了惊吓,眼睛睁得如小兔子一般,看着猝然闯到他面前的鲜活小娘子,一动也不动。 阿柿是故意的。 县主刘檎丹年纪比她还要小上两月,却早已纵情声色,养的面首成群,换得也极勤,都是些孤雏腐鼠,不值得她细记。 所以,直到那些农妇说起同胎二子,她才有了点印象。 既如此,她也该看看,这个想献给扶光郡主的男孩,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但她还没看仔细,她就被人从身后托住腋下、架着抱了起来。 这样漂亮的,只能是陆小郎君的手。 阿柿忽然觉得,陆小郎君这样托她,简直就像她托那只大肥猫一样。 不,比她托那只大肥猫时还要轻松。 站稳后,阿柿转过身,看向少年。 为了把她拖起来,少年主动踩进了水里,一尘不染的乌皮靴打湿了,干整的裤腿边也湿了,碰到过她的袖子潮了不少,身上还被她溅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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