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柿同他说完圣人的其余赏赐后,他的泪都未止住,捧着手,边喜极而泣,边对着小郡主道:“昨日云门同我讲,李国老说,圣人一言九鼎,既说是只借去宫中临摹赏阅,便定会归还。当时我还只当他是在劝慰我,未曾相信,竟真是我小人之心。圣恩浩荡!圣恩浩荡!” 云门? 阿柿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刚要扭头,一声白鹞啼鸣便响彻在她的头顶半空! 但紧随着鹞啼的,便是远处连连的几声呼哨! 那下令的呼哨一声比一声短促,逼得已经快要扑向阿柿的白鹞急急收爪,不情不愿飞越过檐、折返出去,留下了一长串不甘心的尖锐鸟鸣。 “那是燕郡王世子所养的鹞鸟,虽看着凶,却很通人性,不会随意伤人。” 鸟鸣远去后,王延维向阿柿解释。 “郡主来之前,世子刚牵马从府中侧门出去。若是郡主早得来些,许是还能碰个面。” 王延维此人醉心画道,不食人间烟火,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说出的话也不怎么像样。 但阿柿不会同他计较这些。 她向着贾内监使了个眼色,随后便笑着叫王延维清点画卷:“王郎君收妥当,我才好回去向圣人覆命。” 箱子被一个个小心地抬进院内,在她的身后,已变回一张寻常脸的贾内监悄声退去,带人盯住白鹞。 不久后,郡主启程。 她坐进马车时,极远的街尾,数日不见的少年骑于马上,身披紫绮裘,金饰玉簪束发。白鹞停立在他的右臂鹰鞲上,双翅却拍动不止,朝着马车激烈鸣叫,似是要引着主人向马车看去。 少年因此转头,可下一刻,马车门前帷帘垂下,珠翠叮响,小郎君看到的便只是一片绣满了对雉、斗羊与翔凰的瑞锦宫绫。 须臾,郡主车驾即将驶过街角。陆云门以手压住了又欲腾飞冲出的白鹞的后颈、将它锢在怀中,随后勒缰下马,立于路旁,垂首回避。 他恭谨守礼,因此没有看到,就在车驾即将拐走的那个瞬间,马车的窗边帷帘被一只玉手掀开,额上画兰花的小贵人向他望着,细细地用眼神在他令她称意的侧颜上勾画了一遍。 “我记得,每年九九重阳,陆七总是会回范阳卢家,拜外祖,住上一阵子。” 放下帷帘,小郡主倚回了马车的靠几,若有所思。 酡颜恭顺答“是”。 “而我,被范阳卢家欺负了。” 说着,阿柿鼓颊颦眉,宛如个委屈极了的娇俏小娘子。 “他们居然向崔郎君的母亲说我的坏话。不仅把我七岁时那一点点的小过错说得无比大,还说娶了我,便如娶了官府进家,此后家里怕是官司连连、不得安宁。” 她扬起脸。 “我分明贤良极了,皇祖母觉得崔郎君几位兄长的妻子出身低微、不配与我成一家、要让他们休妻另娶时,是我极力去求了皇祖母不要的。” 她如此咬定此事,并不是因为刘明茶的话。 那日,在送走了几位表亲后,她去见了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听到了更为详细的内情。 坏了她事情的,就是曾差点同她定了亲事的卢三郎的母亲。 那位卢家长房的当家主母认定她性情乖张、心思歹毒又藏得极深,实在不是良配:“若扶光郡主许的是其他人家,我自会将她当年凿冰害人的事永远烂在肚中。可她想要嫁进五姓七家,却是万万不能!” “既然如此,”睚眦必报的小贵人在此时理所当然道,“范阳卢家害得我没了婚事,就要赔我一个更好的。这事儿无论谁来看,都是合情合情。” 不等酡颜想透小郡主要做什么,阿柿便扬起声:“贾内监!” 一见到人,她便吩咐:“永济州诸事已毕,我写一封信,你改面后亲自快马悄悄带回给我母亲。” 接着,她又看向酡颜:“其余的人,就在州府等着,我要马上回去将剩下的事安排好。”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数月前赶赴金川,也是如此开始。 酡颜直身:“您是要……” 小郡主却不再理她。 “范阳……” 她自顾自笑着笑着,那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便露了出来。 “又要去了呢。”
第71章 71 这几日,于管家一直在留意世子,发现了他身上许多的、或大或小的变化。 比如,他的手腕上戴着个玉雕的栀子花串,从不摘下。他以往空着的、躞蹀的皮袋里装进了治擦烫小伤的膏药,还盛了几片薄荷。他的寝帐边挂起了一串已经没了香味的香丸海螺数珠。他时常拿着根穿了金铃的旧红绳看。他晚上总要喝一碗枸杞水…… 多得于管家几乎数不过来,每天还都能发现新的。 而且,世子似乎不再习惯安静了。虽然话还是很少,却真的会在他试着絮叨俗事时主动接上几句、同他聊下去。 聊遍了王宅上下、跟谁都侃成了老友的于管家见此,便立马将他此前在王宅里听到的事通通讲给了世子。 今日,听到有个老奴为儿子所种的农田里生了许多老鼠发愁,好心的小郎君就带着于管家和白鹞去了趟田里,将鼠害除了个干净。 这会儿,于管家正骑着毛驴跟在世子身边,手里提着袋满当当的肥硕死鼠,怡然自乐地等着回去喂那只柿子色的大猫。 忽然,斜前的巷子里突地跑出个瘦弱的小娘子,怀中抱着顶翻飞的白纱帷帽,直直朝着陆云门所骑的白马跑来,口中清清楚楚道:“请小郎君救我!” 于管家当即啧了一声。 这满大街行人无数,再穿个巷子就能到衙门,怎么直奔着他家世子就来了呢? 呀呀呀。一看就是居心不纯。 这种事也发生过几回。 在长安时,世子骑马外出,就曾有小娘子或喊着救命、或佯装受伤,撞碰到马前。 虽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事情有异,但小郎君仍担心万一求救是真、不愿因此前受骗而误了此次救人,故每一回都会停下,礼貌地仔细将事情问明。 通常,扯谎的小娘子很快就会被他问得支吾,圆不上谎,自己羞赧地知耻离开。 而有些就是想赖的,小郎君也不会姑息,请周围百姓作证,依律将其送至官府。经这一吓,要赖的,便也逃了。 细想起来,这事已经有好几年都没再发生了。没想到,竟在永济州又碰到了。 真是糊涂啊。 于管家看着眼前那个正朝这边跑来的小娘子,忍不住在心中叹道。 小郎君心不动,你们便是鱼沉雁落、机关算尽,在他眼中也不过一具骷髅,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刚感慨完,他悠哉转头,却见世子在对上那小娘子眼睛的瞬间如遭轰五雷,手中缰绳猛地收紧,勒得白马急转嘶鸣,前踢头颅高高昂起,几乎要侧翻过去! 于管家从未见过世子这副模样,着实被惊得愣住,屁股下的小毛驴自顾自哒哒哒往前跑了好一段后,他才手忙脚乱想起来拉绳子。 可这驴看上了前面铺子里卖的沙甜林檎果、倔脾气上来不愿掉头,气得小老头将绳子一甩,自己一路小跑先回到了世子跟前! 当他赶回来时,小娘子的手已经扒在马背上小郎君的袍摆上了:“有恶人追我,请小郎君相救!” 按理说,这时候,他这个老管家就该出面,将这个胆大包天到竟敢对世子动手动脚的小娘子赶开了。 可这回,明显觉察出事情不对的于管家没有动。 他看向世子。 世子正盯着小娘子的眼睛 ,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于是,于管家也学着世子,仔细瞅向小娘子。 小娘子眉黛青颦,单薄消瘦,小巧的脸瘦得发尖,看着秀气又柔弱,说一句话,能喘上两喘,虚弱得似是快要昏了。 可她神色却四顾惊慌,像极了在阔野平原中被鹰禽追击、四爪拚命刨洞想要躲下活命的小獾,又仓皇又可怜,头发也跑得乱了,与以往他见过的那些精心打扮、怀揣心思的小娘子全然不同,看着竟像是真的在求救。 这时,小娘子逃来的方向,有人追了过来。 小娘子吓得软软叫了一声,向少年身后躲去,却似是不慎地撞到了马臀,激得嘶鸣白马又要扬蹄! 少年面色一紧,当即跳下,将小娘子护在身后,急急御马! 几下将马安抚好后,他又看向了一脸惊魂未定、像是快要被吓哭了的娇弱小娘子。 可半晌,他仍是没能说出话。 而那个追过来的男子,早已被于管家拦下了。 善谈的于管家几句话就事情问了个明白。 那人是隔壁街上汤面店的伙计,对小娘子很是生气:“她进门时,我见她发乱鞋脏,眼神躲闪,就留了个心眼。她见我盯着,便吃得格外慢,一等到我分神招呼客人,她起来就跑,还抢了邻桌客人一个刚出锅的蒸饼!” 听完了事情经过,于管家看向世子。 若事是真的,那倒的确是这小娘子的错,是不是该让她赔礼道歉、自己想办法补偿? 可少年听了,却只看着小娘子问:“蒸饼呢?” “蒸饼太烫,我拿不住,边跑边丢进了路边的柴堆里,想等逃掉了,再回去捡。” 小娘子的话带着江南独有软糯味道,吴侬软语,既清又轻,细软娇柔。 说完,她伸出手指。 几根细细的指尖上都有被烫红的痕迹。 小郎君看着她的指尖,逐渐绷紧了嘴角。 但片刻后,他还是低下头,从挂在躞蹀的皮袋子中取出了药膏瓶,递给了她。 于管家咂么了下情形,默默转过身,自己掏出铜钱、送走了汤面店的伙计。 等他再转回来时,捧着药膏瓶的小娘子已经戴上了帷帽,声音轻细地向少年福礼:“谢小郎君恩。” 说罢,她身子微侧,竟是就要离开。 “你!” 小郎君终于在一瞬间失态扬声。 但下一秒,他还是慢慢蜷起了已经快要将她抓住的手指。 垂下手,漂亮的少年安静站着,刚刚停歇的漫天大雪好像又要落下。 他用着即便已经极为克制、却还是发着颤的声音,静静地问向眼前帷帽后的她:“你,这样就走?” 以手背拂开帷帽白纱,小娘子露出了疑惑的脸。 她看着少年眼角被泪意催得晕开的昳丽红痕,小心翼翼地抬了抬自己捧着药瓶的双手,嗫嚅问:“这……不是……赠给我的吗?” 她像是不知所措:“是要我现在就用,用完马上还给您吗?” 小娘子表情疑惑,于管家也疑惑啊! 他太疑惑了! 他现在就是这天底下最疑惑的人! 可世子又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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