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刚刚,向来只会安静听着、从不会主动接话的世子竟出声问了! “以前啊,以前,”于管家立马勤着说起话,“这就是片穷乱地,虽地广土肥,不至于像别处那般闹饥荒,但也算不上个好去处。” 他伸手指向北边:“我前日来时,路过的官道宽阔平整,两侧十步以内的树木都被伐光。可二十年前,那里根本无人管,老虎就藏在官道两边的树林子里,一有机会,就会扑出伤人,虎患不绝。” 说着,他将他的粗粝手背上的那道深疤,伸向小郎君,“我当时还同郡王来这里猎过虎。那虎凶得很,要不是郡王眼疾手快将我救下,我这只手,就成了老虎的盘中餐!” “还有,”上了年纪的人,一说起往事就便难停下,越说越多道,“以前这路啊,都是百姓们用脚一步步踩出来的私道,一旦下雨,便泥泞得人出不了门……” 陆云门听着,也看向外面。 车水马龙,富庶丰饶。 自永济州被划为赤璋长公主封地后,长公主便立即在此严明法度,整顿财政,重罚犯罪。 她施刑酷烈,种种重刑,骇人听闻。 可她又广施恩惠,年年以各种缘由削减封邑赋税,耗费心力修筑道路,重修医馆、学堂、养老所。 在她的恩威并施下,人们很快便发现,在这里,只要遵律守纪、不做恶行,便真的可以“幼有所长,老有所终,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而长公主也极重农耕水利。 她在封地内广推曲辕犁与水转筒车,曾亲自率水部官吏,废寝忘食,兴修了几十处农田水利,引水入田,灌溉千顷,连李国老都曾钦叹“此举利民百年,实属大功劳”。 农民们活干得轻快,收成也更好,义仓谷满稻足,年年穣穣满家。 陆路水路道道通畅,商贩们爱来,布帛菽粟自然也足,百姓们吃穿不愁,便也不生恶念—— “我来的那天,刚下过雨,可夯土路上早已撒好了沙,脚踩沙提行路,竟比在长安时还要强些。” 耳边,于伯还在说着。 “听说,为了虔心向佛的百姓能风雨无阻、日日对佛上香,长公主用自己的钱在大佛寺前的大道中插了数不清的绳串铜钱。此后,富仁之家纷纷效仿,许多年过去,那路上铜钱竟只多不少!” 老人说着,不禁感叹摇头。 “这样的民风,来之前,我可是想都没想过。” —— 而永济州的另一处,阿柿正边翻着自她上次来后新出的案子卷宗,边笑着听永济州刺史同她细讲他不久前断的那个投毒案子。 等他将“五马分尸,以儆效尤!”后那一段酣畅淋漓的“我还对他怒斥,这里可是赤璋长公主的封地,长公主为国为民,不辞辛劳,殚精竭虑,你却在此作恶,实在罪该万死!”的马屁话说完,她放下全部看完的卷宗,对着他说了句辛苦。 知道小郡主一心二用的本事、在说案子时没敢分一丝神的的州府刺史,终于松弛下了他团团的肉蛋子脸。 “能为长公主与郡主做事,小臣感恩戴德、万死不辞!” 这人是油嘴滑舌了些,但在查案上的确是一把好手。 虽说不能跟李群青相比、许多疑难的案子仍是破不了,但阿柿留意过了,只要他敢下定论判罪的,便没有一个是冤假错案。 这便足够了。 从刺史那里出来,还有许多事要忙的小郡主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而屋子里,已有故人在等着了。 男子眼小如豆,尖嘴猴腮,嘴上小八字胡滑稽地翘着,正是“贾明”。 “郡主。” 见到贵人,男子当即跪到她的跟前,双手捧着个桃核大小的雕山玉玺印奉上,就是阿柿亲手从洞中骸颅中取出的那个。 “监视汪苍水的下属办事不利,我已下令将他关押。” “他既是你的人,如何奖,如何罚,便都是你的事,反正,出了岔子,我只问你。” 小郡主不在意地笑着,从他手中拿过她等了许久的玉玺印。 “汪苍水的事,我已经同你妹妹说过了,只要贾内监你在李群青和陆云门跟前瞒住你的身份、平安顺利地赶回来,我就不罚你。而你做的……” 她看着毫发无损的玉玺印,弯起嘴角。 “很好呀。” 说完,她看了眼一旁的酡颜。 “我要安静核一核永济州最近几月的账目,你们兄妹分别良久,便出去叙叙旧吧。” 她顿了顿。 “但也不要叙得太晚。明日,还要随我去王延维府上还画呢。”
第70章 70 夜静更阑,于管家刚提着灯笼走出小院不久,竟在一处墨池边看到了自家世子。 他犹疑地抬头看了看天,一瞬以为自己已经老到糊涂,连时辰也估不准了。 这时,夜色里净如白鹤的少年先向他出了声:“于伯。” 是世子!也是半夜! 于管家走向前:“世子这时辰怎么在这儿?” 陆云门握着腕间白花,淡淡向他笑着:“做梦醒了,周围太静,有些睡不着。” 都知道他喜静,王家的仆人还特意将宅子中最安静的院落留给了他。 可此时,他却说太静、睡不着。 于管家忧心再起,刚抬起的脚慢慢落了回去。 见老人久站不动,少年便走了过去,接过了于管家手中略沉的灯笼。 王延维痴迷绘事,朝夕不倦,府中只要能落笔的地方几乎都被他作了画,宅子里灯笼的细绢纱上自然也有。 垂在少年跟前的,是一只缠在云中的金尾鸾鸟,青喙仰天,叼衔瑞草,烛芯火苗的红光正落在它的眼底,炯炯闪动,如有魂灵。 见世子对着灯笼在看,于管家便将他听到的话转给他:“这灯笼本有两只,一只画着云中鸾,一只画着火中凤,但画着凤鸟的那只灯笼叫下人失手摔落、烧得只剩残断木骨,他们便想要将剩下这只不成对的灯笼也丢弃。我觉得可惜,便要了过来。您看,这鸾鸟画得多好呀。” 静静看了那只鸾鸟许久,少年望向于管家:“于伯怎么此时在此?” “我年纪大了,觉少。刚才起夜如厕后便没了睡意,想出来走走。” 他这个岁数,夜里醒了毫无稀奇。 可小郎君好端端的,怎么会说出因为太静了睡不着这种反常话? 于管家心中的预感越发不好。 他觉得,事情出得可能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大。 他动了动嘴边的鲶鱼须子,刚想说话,小郎君便将灯笼举远了些:“从这回去的路上有几处不平,我送您一起回去。” “哎,好。” 于管家下意识应完,嘴里话便没能说出。 接着,一路无话。两人沉默地回了院子,眼看就要分开,憋了良久的老人还是忍不住,嘴边的鲶鱼须子又动了起来:“世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站在那里的小郎君愣了愣,垂下了眼睛:“今日,金铃不响了。” “金铃?” 于管家完全听不懂。 可只是说了方才的一句话,眼前的少年便仿佛一根漫漫大雪中快要被积雪压垮的孤枝,已经在往下折坠了。 于管家哑声当场,看得不敢再问。 过了许久,还是陆云门先开了口。 “对不住,于伯,我不是想要瞒着你。” 少年握着灯笼杆柄的手指骨节青白。 “我说不出……” 他抬起眼睛,看着陪伴了他许多年的老人。 “我现在还……说不出。” 灯笼因他的用力而微微摇动,已经溢满了蜡顶的融烛水晃了出来,火红的颜色,如同鸾鸟淌出了血泪。 因为放不下,所以说不出。 最初,他对她只是好奇。 他只是想知道,这个睁着眼睛满口谎话、装神弄鬼却神色坦荡的小娘子到底要做什么。 将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到如此地步,会到了每晚都在梦里听到她脚踝金铃叮当,看到她笑着跑到树下踮起脚,一个劲儿指着树梢上最大的那朵花,催他快点摘给她。 然后,她喊着的“陆云门!”还在耳边,他睁开眼,身边却只有一片寂寥。 —— 这一夜,住在州府中的小郡主也没怎么睡好。 她太忙了。 原本核账用不了多久,可她却在账目中发现了一处对不上。细盘下来,是有人偷奸取巧,抹去了一堆零头。 自她随着母亲来过一次永济州后,这事儿便许久没发生过了。 小郡主自然等也不等,不管当时是什么时辰,将所有同这处错账有所牵连的人全从床榻上揪到了州府。 然后,在这群如履春冰、睡意全无的股战官吏面前,一笔一笔叫他们追究错漏。 过了片刻,他们便自己审了出来,做了手脚的是个从别处新来的小吏,因以往这样做,从来没被发现,便自以为巧妙,故技重施想在永济州贪钱。 “混蛋!” 永济州刺史听了他的供认后,立马怒发冲冠! 他看了眼小郡主的脸色,七窍生烟般对着小吏斥道:“你竟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辜负了长公主与郡主的信任!你可知道,永济州中,只要朝干夕惕、忠于职守,长公主年末颁下的一次赏赐都足以令你衣锦还乡!为了这点钱!这点钱!你毁了的不止是你的官路,也坏了我们永济州的清正官风!” 骂毕,他又一脸悲痛万分,捶胸顿足向小郡主谢罪,恨自己治下不严,求郡主开恩。 小郡主自然宽厚极了。 在将那名犯错的小吏拖下去后,她便在那棍下小吏的凄厉声中笑着安抚了屋中官吏,承诺大家只要不重蹈覆辙、她便当今日无事发生,随后还提前赐了重阳糕与大家共食,君臣一屋,其乐融融。 等官吏们软着腿顿首退去后,她绕开满是血腥味的路,回去将要给贾内监卸掉假容的药水调完,再合一合眼,鸡便打鸣了。 可等扶光郡主出现在王宅前时,她的眼中却看不出半点困意。 小娘子身着素色芳荪绣襦,清秀得仿佛江南溪水岸边的遗世芳草,面上也只在眼边晕了片极浅的退红,在额间画了朵小小兰花,清新淡雅,眉目如画。 即便王延维来得迟了,让她等了片刻,她也始终悠然自适,令人如沐春风。 不久后,王延维赶来。 他是真的病过,容长脸瘦得洼了进去,原本合身的直缀袍子在身上空荡荡地晃。 愣愣听着小郡主言笑晏晏说了来意,他先是不可置信,愕然至极,接着便是近乎发癫的狂喜! 几乎是一个瞬间,他的泪便随着他的笑淌了下来,直到身边老奴催促,这个画痴子才想起跪地稽首,叩谢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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