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像是快要哭了! 老人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世子红了眼圈! 再也不敢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于管家忙不迭丢掉手里的提着的死老鼠,满脸和蔼地晃着他的鲶鱼须子,凑到了小娘子面前。 “见过小娘子。我姓于,是这位陆小郎君家的管家。” 他叉起手,笑得亲切又温和。 “敢问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这永济州虽然太平,但人独自在路上行走,难免会有难处,若是你信得过我们主仆,不如让我们送你回去?” 捧着药膏瓶的小娘子犹豫片刻,垂首向着于管家福了福:“问于管家安。我姓钱,在家中排行第九,家人都叫我九娘子。” 娇软着吴语的小娘子说:“我没有正经名字,只有阿娘为我起过的一个小名。” 说着,她抬起那双她故意留下的、同在金川县时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杏圆眼睛—— “阿柿。” 她对着在那一瞬便泪沾睫羽的小郎君,仿佛什么也不懂,无比心平气和地认真告诉他:“我叫阿柿。”
第72章 72 她可真坏。 这是已经换了副模样的小郡主在看到少年红了眼圈时最先想到的一句话。 不过,他要哭的样子,可真好看呀。 她有想过,他也许没办法立刻将她认出来。 毕竟金川县里带着北蛮血统的阿柿,跟出身江南水乡、娇弱软侬的小官家女儿,实在差别太大。 但如果他不能立马认出,那她可就要在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再跑掉一回,不能这么容易就待到他的身边去! 但他竟然一下就认出来了。 最开始,直直看着她时,小郎君应该是生了好一会儿她的气。 她还是头一回见陆小郎君生气呢。 他生气的样子也好看,精致的下颚紧紧绷着,像只腾空凌云时的鹤,寒冽清冷,更显得孤洁寡合。 那双总是浪静风恬的眼睛里咄咄闪动着逼人的寒芒,简直就像是两颗剔透的上好玉晶石,漂亮得她都很想摸一摸。 不过,她只用稍微装成害怕地惊一下马,他就立刻又顾不上生气了。就算知道她是故意撞到马上,也说不出责备她的话。 舍不得她走,却也舍不得对她强留。 明明是在被她欺负,连眼角都晕开了红,却还是恪守着他的礼则与品节,不对她发出高一点点的声音。 好可怜。 好漂亮。 就算已经知道被她骗了,就算她对他那么坏,他还是用着那样干净的一颗心在对她。 让她更想欺负他了。 小郡主眨了下发痛的眼睛,呼出的气越发滚烫。 从回到东都,她就寒意侵体,总是害冷,一直在喝温补汤药。这些天,又是接连不断地路上奔波,又是在封邑中几乎通宵地赶查公务,还算计谋划了不知多少事,全靠一口气撑着。 这会儿,见到陆云门,她忽然就觉得暂时可以不用再继续撑着了。 她看了看自她靠近后就跳开老远、直到现在也不愿向她凑近一点的白鹞,按了按怀中能使鸟禽生厌的香料袋子,松下了绷在脑中的那根弦,向着面前人道:“谢小郎君,谢于管家,萍水相逢……” 正说着话,小娘子的身子忽地就如风吹柳絮般晃着倾倒。 少年习惯极了地将她扶住,却在碰到她明显发着烫的手臂时陡然一怔。 “你病着?” 他向她走近,几乎贴着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凉风。 一被小郎君暖和地护住,高烧骤起的小娘子,眼睛便有些睁不开了。 她动了动因发热而格外殷红的嘴唇,糊涂了似的反而问他:“我病着?” “你烧得很厉害,得去寻医工来。” 少年垂下眼睛,碰了碰她炽热的颈间,随后便将身上华贵的紫裘脱下,小心地盖住她单薄的肩胛。 “于伯。” “哎。” 于管家已经都听到了。 原来,小娘子看着气血不足、虚虚弱弱随时都要晕倒,并不完全是因为逃跑时的气喘与惊惶,而是正病着! 他连忙指向几步外的一处:“那便有家挂了行医牌的药房,信誉极佳。” “我不能……” 已经虚软到只能靠在少年胸前的小娘子却在此时突然喃喃。 她用最后一分力,将手指勾住了小郎君的蹀躞带子:“不能让我的脸……被……看到……” 看着她的手指,少年平静承诺了一声“好”,随后,他抱着她上了马背,重新用紫裘将她连面容一起牢牢裹住,轻轻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于伯,我带她先回王宅。麻烦您将医工请到宅中,为她诊治。” 领了命,于管家对这事格外重视,亲自拿著名帖,去药铺请了位曾在太医署待过多年、如今年迈才回了故里的老医工。 那医工是为宫中贵人诊过脉的,谨慎又懂规矩,见小娘子所躺榻上的帷帘一直垂着,便只关注脉象,没向小娘子再看过一眼。 而自从将她带回王宅后,陆云门便寸步也未离,只在听医工说她病情时走到了屋子外,面却仍是朝着屋门,没有一刻不在望向着她。 从午到晚,又从晚到早上,他都在不假他手地为她换着敷在额上的帕子。 他不敢睡。 不敢合眼。 即便她说自己姓钱,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就好像要重新留在他的身边一样,可他还是害怕。 他怕他一闭上眼睛,她就不见了。 —— “好苦。” 快到晌午时,额头总算不再那么滚烫的阿柿终于醒了过来。在从小郎君手中接过几块容易消化的蒸糕吃了后,她就喝了一口于管家端给她的、晾得温度刚好可以入口的汤药。 听到她这声软乎乎的“好苦”,于管家只当她是小娘子使性儿,便在看了眼没开口的世子后,把她当成了自家孙女般笑着哄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按时把这汤药喝了,九娘子的病才会去根治好。” 小娘子听了他的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口音绵绵软软,眼神却很坚决地说道:“于管家,我已经不叫九娘子了,以后,我就叫阿柿。” 说完,她对着药碗,使劲喝了一口。 可下一刻,她就仿佛真的被药苦得激出了泪,药生理性般地从喉咙中向外呕、好像再使劲也咽不下。落在于管家眼中,这痛苦实在不似作伪,怎么看,都是真的喝不惯。 因此,于管家便将她当做了在家中没有吃过一点苦的娇养小娘子了。 但惯着这点娇气,于燕郡王府也算不得什么。 他笑着问:“阿柿以往生了病,在家中是如何喝药的?是配着糖霜果子,还是石蜜块?” “药?” 小娘子满脸疑惑。 她一副努力琢磨过但仍不解其意的模样,回了于管家:“生了病,要向福医买饮子。” 她认真地同他讲:“亲自去福医的铺子买饮子、沾上了他的福气、再喝下,病隔天就能好。我不能出门,没有资格去沾福气、只能喝别人买回来的饮子,病就会好得慢一些。” 她还告诉他:“我觉得身体不适,想在永济州找福医,可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永济州内没有这种……嗯……” 她边说边在回想似的、认真鹦鹉学舌般软软地发音道:“……yong、医。于管家,yong医是什么?” 于管家嘴角的鲶鱼须子一僵,扁扁的嘴巴张合了两下。然后,他怜爱地将还剩下大半汤药的瓷碗拿到了远处的几上,说他去找些甜嘴的果子过来,让她先歇着等等。 可一关上门,老人便变得愁容满面。 太不对劲了。 哪里都不对劲。 这时,世子也走了出来,拿钱找了王宅的下人,客气地请他们去买几块石蜜糖。 满心忧虑的于管家看世子居然神色平常、 甚至面上还有些轻轻的笑,他便到底忍不住了,将小郎君请拿到了无人的院角,说出了他的顾虑。 “……从未喝过正经药,连庸医是什么都不知,可那谈吐行礼,又不像是笃信陋习的粗鄙小户能教养出来的。” 他越想越担心。 “她昨日出现时,头上虽然钗簪全无,但穿着的衣服用的却是重莲绫,非富贵人家、供应不起,又戴着帷帽遮面不肯见人,很像是逃出来的,是不是还该打听打听她的来历……” 他正说着,从墙头跃下的大肥猫踩着他的脚就跑了过去,在他吃痛的“哎呦”声中,对准阿柿屋子半敞的窗就蹿了进去,嘴里还咬着只它没吃完的死老鼠。 等于管家追到屋子里时,大肥猫已经将那只死鼠丢到了阿柿的榻前,还用爪子往她跟前推了推。 见阿柿一直坐着不动,没有去碰那只老鼠,它便张口去叼她的衣袖、想催她快吃,俨然是把她当成了自己这只大猫养的小猫。 “看看。” 于管家这时候反倒很能临危不惧。 他对着小娘子病弱尖尖的小脸笑道:“便是这只猫,都觉得你该多吃些东西补一补。看你瘦的,都快只剩一把骨头。” “我可以摸摸它吗?” 小娘子看着大肥猫,发音又软又糯,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她看向小郎君:“我的屋子里曾经跑进过小猫,被我偷偷养了几日,但很快就被教养娘子发现,被赶走了。” “好。” 少年答。 见世子居然应得这样快,于管家顿时提起了心。 他已经用几日确信了,这只大肥猫十分不亲人! 他好吃好喝地供着、想与它好好相处,可它虽然对吃的来者不拒,但只要东西一进了肚子,就会立马翻脸,对着想要借此摸摸它的人呲起尖牙,脾气坏时,还会亮出爪! 可小娘子的指尖刚碰到大肥猫的头顶,大肥猫就直接将自己的整个后背都送了上去给她摸。 等被摸得舒服了,它更是三两下爬到小娘子的怀中,靠近她藏着的香料袋,骨碌躺下翻了个身,把肚皮露了出来,四脚朝天地摊成了一滩。 于管家在心中噎了一下,赶紧趁机将死老鼠收拾了出去。 只剩下两人一猫时,小娘子期期艾艾地又看向了小郎君:“永济州,真的没有福医吗?” 少年想了想,问向她:“如果没有福医,那还有别的治病法子吗?” “有的。” 说着吴语的阿柿绵言细语,“可以请神医。人生了风寒,那就是被‘风寒鬼’缠住了,只要让神医写个急急如律令的咒符、用瓦片压到灶王爷的头上,跟灶王爷告状说风寒小鬼骂他,灶王爷就会把风寒小鬼灭掉。” 说完,小娘子垂下了眼睛,声音都弱了:“但这个法子,我用不了。” 她神情有些难过地告诉小郎君:“要把符咒上的话,一字一句念出来才行。我不识字,看不懂咒符上的字,不能念出来,灶王爷听不到,我的病就好不了。我只能喝福医卖的饮子,用福气将伤寒小鬼驱走。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八姐姐就识字。生她的姨娘还活着的时候,教她认了好多字,所以,她看到神医写的符咒,就能读出很多,病好的总比我喝福医饮子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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