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郡主,她实在太喜欢看到陆云门的荒唐了。 她笑起来,立马也将手中的果子也撒了出去,清楚地跟着他念道:“……渐渐婚姻。” 可须臾后,她却没有等到小郎君的下一句句。 她转头看他,只见少年也望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 是了。 她想起来了。 《咒愿文》的下一句,是要喊出男女家的姓氏。 陆小郎君不想此时念出的还是钱氏女吧? 阿柿看着他的眼睛。 “我突然不想姓钱了。至于姓什么……” 她歪着脑袋想着,边想边用扇面轻轻地点着鼻子,扇上绣的那朵金色的蛱蝶仿佛就停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过了会儿,她对少年道:“我一时实在想不到要姓什么。刚才,他们都叫我陆家娘子,我觉得姓陆好像也很好。不如今天我就姓陆吧?” 看着她的样子,小郎君笑了:“这不行,《大梁律》……” 小娘子却不听了。 她又抓起一把果子,一边目光认真地看着少年,一边主动地念道:“陆氏女、陆氏儿……” 少年也在看着她。 片刻后,他抓起一小把果子,庄肃地将再次它们撒向了榻,声音静而泠泠。 “凤凰和鸣,宫商叶律。愿白鹿呈祥,感降瑞龙鳞。禀积百钟之谷……” “禀积百钟之谷。” 小娘子轻轻地同他的声音合上。 “库贮……千宝珠珍。” “……库贮千宝珠珍。” 渐渐地,两个声音叠到了一起。 “从兹咒愿以后。” “从兹咒愿以后。” “福寿千秋之岁。” “福寿千秋之岁。” “禄合一万余春。” “禄合一万余春。”(注)
第88章 88 果子在帐上撒好,念完了《咒愿文》的少年静了片刻,才转身看向身旁。 这时,心情愉悦的小郡主才发现,少年的眼角正微微发着红,似是被泪意冲的。 姿仪风骨分明仍旧净如谪仙,可那张冠绝一时的脸却被“情”染得华艳无比。 “进了青庐,应行拜礼。” 红着眼角的少年郎看着阿柿,目光如渊之清,仍是有礼有法:“我的父亲如今在西北驻守,我母亲的祭牌也被他随身带着。若你愿意,可否拜向西北?” 小郡主对此十分无所谓。 她既对这些繁琐的婚事礼节不感兴趣,也没有将她说出的话当真。 她不过是在找乐子。 所以,在听完少年的请求后,她当即说了声“好”,随他转向了西北。 可站定之后,她却在屋中的西北向看到了那串此前换衣时被陆云门从随身的牛皮囊中仔细取出、如今正放在架上的辟邪红珠—— 那串她阿耶在她五岁那年的端午前亲手篆刻的、送去给了陆云门的五毒珠。 那时,听到她说想要,他可是说好了明年端午再做一个同样的给她,可这个承诺,却永远都无法被兑现了。 阿柿盯着刻有蝎子的那颗珠子。 盯着蝎尾毒针上那个细微的裂痕。 她自小起就跟别人不一样。 就像只仅仅化作了人形、本性却没有任何改变的小兽,并不懂得怎么做人。 但她觉察得很快,也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让自己变得同那群在她眼中和牛羊猪狗没什么区别的愚人十分相像了。 可她的不同,却很难瞒得过她的至亲父母。 她的父亲渐渐发现,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她就一定要得到,如果不能让她如愿,她就会变得不择手段。 而她的不择手段,隐秘精妙又可怕,无情淡漠得不像是孩童、甚至不像是人,更像是只狡猾残忍、灵慧到了极点的幼小毒兽。 善于隐藏,乐于欺骗,天生无法从心中理解善与恶,又拥有着巨大的聪慧与尊贵。 他很担心,如果任由他的女儿这样长大,也许会孕育出极大的邪与恶。 可因为他还是想保护女儿,所以,他还是为她保守了秘密,就连对妻子吐露担忧时,他也没有将事情说详细。 这就让赤璋长公主有些不以为意。 早慧颖异的孩子总会与寻常人不同,她并不觉得她生下的女儿有什么大问题。 若是不能如愿便会不择手段,那她就满足她的一切。就算是兽,只要吃饱喝足,便不会轻易地无故伤人。 长公主的做法做很有效果。 因为一切都被满足,又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忧虑”,暂时还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还能很容易能找到乐趣的小兽很快收起了她所有的尖爪,脱胎换骨般地,身上的恶全部消失了。 可她的父亲却仍旧放心不下。 他并不是要将女儿关进驯兽的铁笼,拔掉她的利齿、磨平她的尖爪,让她哪里都不能去。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对她有所约束,让她能在做出失控的举动前悬崖勒马。 他担心她的本性并没有改变,只是伪装着将他骗过了,便决心试探一下她。 他拿出自他篆刻起、女儿就一直缠着他说想要的五毒珠串,说他已经答应要将它送给最和他投缘的陆家小七郎了,如果她想要,他明年再为她做一串一样的。 所以说,他是真的不聪明。 旅舍中,穿着深青婚服的小郡主双手握住了扇柄。 她的阿耶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的女儿其实根本就并不喜欢那串辟邪珠子。 最初,她的确想要它,但自从他在篆刻蝎尾毒针时划出了那一道细小的裂痕,她对它就再也没了兴趣。 她只不过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知道他是想要试探她,所以,她就装成对那串珠子喜爱无比,每日都去央求他、不要送给陆云门。 然后,在他将它送出去后,她又难过又委屈,不开心了好一阵,但却还是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妥协地接受了。 她想让他相信她已经变好。 不过,她总觉得,直到死,他仍旧没有对她彻底放心。 而现在,突然又看到那串珠子,正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又在不择手段、随随意意戏弄着人心的小郡主,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段时时被人担忧着审视的日子。 扇子后的小娘子笑了笑,兽般的小尖牙在她的唇边闪动。 她双手握扇站在那里,等着身旁的少年跪地,然后随他一起缓缓拜下,最后看了那串珠子一眼。 如果父亲还活着,有他日以继夜的管束和监督,也许此时,他所疼爱的陆家七郎,不至于双膝跪在一间破漏的荒凉旅舍、抛掉了所有的尊贵与礼法、荒唐地跟一个只把他当成玩物的小娘子拜堂。 可谁叫他早早便死了呢。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躬身下拜,小郡主看着在她脚边双膝跪地、即便叩拜仍身姿端如松竹的少年,轻轻地眨了两下眼睛,泪意便涌了出来。 三拜过后,小郎君站起了身,她却不动地立在原地,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扇柄,带着浓浓的哭腔,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哽咽:“我从没想过,我能被人这样珍重……” 会说出这句话的,不是这段日子的“钱九娘子”,而是那个曾经在死前向他吐露“真相”、对陆云门来说最为真实的阿柿。 少年的心猛地揪紧。 即使决定不去多想,但他也知道,如果她真的如她那日在缅桂花树下所说,是为了完成任务而被养大,那她的过去一定非常苦。 那些地方,人从来都不被当做人。 可只哭了这两声,小娘子就要咬紧了牙关。 “不对。” “不对。” 她用圆扇扇了扇眼睛,像是想要快点把眼泪都扇干。 “我就应该被珍重、被宠着。” 她蹙紧着额间的红梅,把眼泪咽进肚子,似乎努力极了地想变回那个说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小娘子。 她昂起头:“教习娘子说过,我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值得郎君日日把我捧在手心,把所有珍贵的宝物都献给我。” 她的语气变了,又娇媚又柔软,又自信又自傲,可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哭过的水汽,潮乎乎的,直叫人心疼。 “她说得对。” 心目明洁的少年看着她,认真地告诉她。 “你值得。” 小娘子似乎愣了愣,好容易忍回去的眼泪扑簌簌又掉了出来。 “你别……让我哭。” 她慌忙使劲地低下头,不让眼泪流到她的脸上。 “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我不在意你的样子。无论你的样貌如何,只要是你,对我来说就贵重至极。” 少年平静又虔真地说完,低头拿出块雪白的帕子,递向又将脸完全藏在了圆扇后的小娘子。 “但我希望,我以后能做得更好,能够让你不用、也不会再哭。” 小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吸了下鼻子:“这句话,比所有的却扇诗都好听。” 说完,她盈着满眼珍珠似的泪,边望着小郎君的眼睛,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扇。 化着满面盛艳新妇妆的小娘子面若朝霞,眼中泪水光泽澄莹,明亮又耀眼。 “不是说好不让我掉眼泪吗?“ 她用扇子敲了下深深望着她的少年,仰起脸,柔柔地冲他撒娇:“快点把我的眼泪擦掉,不要让它们掉出来。” 少年便顺着她做了。 被小郎君温柔地擦掉了泪,阿柿将圆扇放到一旁:“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因为许多流程都被她弄乱了,少年略理了下、又将她或许会觉得无趣的都免去了,随后才答:“或应同牢合卺。” 阿柿的眼睛当即就瞟向了她带进来的那壶酒,眼珠亮晶晶,随后,她才收回目光,摆出一脸懵懂地看向小郎君:“合今……那是什么?我不懂。” 看到她的动作,小郎君笑了。 “合卺,也称交杯酒。” 他的漂亮,本就是又清又冷的,就算是在笑,冰魂素魄的气与骨也没有少去分毫,仿佛一片覆在云间峰中、从未被人踏过的雪因朝阳而晕开光华,美得仙姿玉质、令人更加不敢亵渎。 可小郡主最喜欢的就是亵渎干净的东西了。 “酒?” 她睁圆黑葡萄似的眼睛。 “我们要喝酒?” 期待地说着,小娘子将身子站得更直了。 “我只听说过酒,却从来没见过。教习娘子不准我碰酒,说只有等我有了郎君,在郎君面前时,才可以喝。以前,我听教习娘子说过许多回,喝酒可以让我……” 说到这,小娘子停住她轻轻软软的雀跃,问小郎君:“我们现在正在青庐中,坐着百子帐,刚才又已经拜了父母天地,我现在就是有了郎君、可以喝酒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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