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唤来那个叫无喜的年轻人,按着沈叙的指示在架好的炉子上添了半罐自水,在它噗噗得开起来之前,屋里没有一人说话。 让我恍惚觉得,王妃才是这里的什么气脉,她在的时候说话声亦不大,笑起来还会掩了嘴,响动都掩在袖底不让人知,但不在时,待着好几人的房间也显得有些寂寞。 “卿卿,帮我一把。”沈叙的话戳破我的思绪,我稍愣一下,方反应过来,在把他背到炉子前和把炉子拖到床边之间选择了后者。 炉子有些重,无喜接了手,示意我回去。 沈叙已经摊开了自己的皮卷,将骨刃浸在烈酒中。 熟悉的青蓝色火焰一闪而过,我熟练地准备好了包扎用的白绢。 静王恰在此时发了话: “我来吧。” 说着,独臂递过来,掌心向上,像是在乞求什么。 “不必……”沈叙示意我解开他用来束紧袖口的结,随意答道,却立即被打断了。 “沈叙,”这似乎是静王第一次直唤他的名字,“我知你心,所以信你,我没有研究医理,也未能亲涉险境求药,请你给我一个为她做点什么机会。” 沈叙停住了,他看了看静王,看了看王妃,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才答道: “卿卿,把他的袖子挽高,先用酒擦一遍。” 我当然照办,用专门制得的烈酒把静王小臂上铜铸一般的脉络擦得格外清晰。 骨刃无声,鲜血顺着锋芒,滴滴点点落入水中,被沸腾的力量冲开,沉底,又不甘沉默,吐出一层浮沫。 待半壶水被染成嫣红色,沈叙才用眼神示意我包扎。 似乎不大应当,但白绢捂上伤口时,我脑海中恍惚想道—— ——世间也有一个男子的小臂上为我留下了比这多许多倍的伤痕。 他这么做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把按压伤口的差事交给无喜,我拔掉了瓷瓶的塞子,小花的白瓣细嫩,捏起来几乎要碎在指尖,让我不由得微微颤抖。 沈叙点了点头。 深吸一口气,我在蒸腾的热烟中放了手。 一开始,似乎与普通的草药加入药罐并没什么区别,花朵被水泡挤着,绕一圈又一圈,然后慢慢被浸透,失了原本的颜色。 本白终于湮灭,哆哆嗦嗦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深色,那一刹那,它突然如活过来一般,枝叶花瓣都伸张如触须,把血污吸了个一干二净,水色澄澈如初,就那一团糟泥一样的秽物,掀起漩涡,随后一声爆响,炸成一罐子浓稠的浆。 腥甜的锈味扑面而来。 无喜早在放血时就别过头去不敢看,静王则被握着胳膊,茫然地向我们这边侧着头。我略带不安地看着沈叙,只有他尚且冷静,取了骨针,伸进药罐,调了几转。 液体慢慢平和,熬出寻常药物一般的光泽。 “差不多了。” 听得沈叙这样说,我拿起一旁早就备好的碗,接住了这救命用的琼浆。 液体浓却称不上稠,是件好事,王妃的样子是不大能恢复意识了,若是药液太稠,更难喂些。 接下来自然是我的差事,不外乎客气地请静王挪开些,揽起王妃的头,留着神把药灌进牙关。好在她烧得糊涂,没什么反抗的意思,只要一点点喂,就还算顺畅。 被衾向下滑了滑,我这才发现,她的胸口,左肩,乃至脖颈,已经全部是青黑色的了。血脉匍匐其上,随着脉搏鼓动,像虫蚁一口接着一口啃噬着血肉。 我替她顺着气,狠狠压下心中如沸的痛。 一月之前,我还在看她剑器妙曼,随她共饮檐上,览遍此城人事风光。 此时我却不知,自己手中这最后的底牌,是人定胜天,还是时乖运蹇。 碎红缭散,何人不惜,更何况是可敬可爱的友人? 只是医者本职,在扼着我,迫使我保持客观的宁静。 怜悯也好,疼惜也罢,情绪的波动累及自身,只会导致蒙蔽失察,别无他用。 喝了药,她被我安置回枕上,没有他事可做了,唯剩等待。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了,以至于发出“嗬嗬”的气声,又变为呛咳。 是喂药呛到了么?我心里奇怪,想伸手去探,还未触及,她就忽然惊叫一声,整个人蜷作一团。 “娘娘?”我亦是急唤一下,当然也没有得到回应。 青紫色蔓延到她的全身,随后,面庞也渐渐沦陷。 一时着急,我捧住了她的下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被血毒夺走。 无用功。 沈叙默默地拉开了我的手,我只能看着那姣好的面容以极快的速度沦陷为青紫的沼泽。 余光中我看到了静王,他一直任凭我们动作,不曾多说一句,面上还端着惯性使然的淡静,指尖却是紧紧碾着膝上的衣袍。 我引过那只手,犹豫片刻,放在了王妃披散的发丝上。 他深深地低了头,谢谢你三个字只说出了一半。 折磨尚未结束,脆弱的血脉与皮表终于支撑不住,在额角肢端处破溃,涌出褐黑的脓液。 看着可怖,倒确实减轻了症状,脓血排出,令她的皮肤露出些微人色。 脓血几乎浸透了床单,才算差不多干净,颓了势头,王妃躬着身子,脊梁无意识地向前顶着。 我还在解读这个动作的含义,沈叙抢先一步,双手拘在她唇边,接住了她吐出来的好大一团腌臜之物。 腥味和臭味交织,他先前为了诊脉脱下了手套,此刻托着那团说不清是什么的物体,面色却没甚改变。 我把空碗递了过去,又起身去给他打了盆水来盥手。再摸王妃的脉象,一颗石头就此落下。 脉象极微弱,但已经褪去了血魂散的影响,此刻,她只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普通人,气血双亏总好过剧毒加身,只要潜心调养,总有好起来的时候。 沈叙朝我挑了挑眉。 我无心分享喜悦,让他净了手自己来查,转而去告知静王此事,顺便请他吩咐了,换上一床被褥来,从今天起,王妃需静养好些日子了。 他听了,先给侍奉一旁的无喜指了差事,等他脚步匆匆地离开,才埋下头去,手搓了面颊好多圈,停在覆目的白绸上。 “无眼之人果然无泪。” 唯余苦笑。 按着沈叙和我的判断,王妃近几日是不会醒的。 血魂散已除,却不得不提防其他病症趁虚而入,于是我让沈叙先回医馆,自告留下来守着她。 静王的致谢来得威严,不似常人的涕零相拥,他好像很快就超脱了那些情绪,认真立下一诺: “若我有什么能为二位做的,但说无妨。” 我照例表达推辞,沈叙却不然,真的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想进宫。” 这短短四个字,把我和静王都震住了。 好久,他才回复道: “为何如此?你又想如何进宫?” 沈叙的语气像是在讲一个早就筹谋好的计划,胸有成竹。 “王妃之毒已解,足证此药之用,”他说,“我毕生所念是卿卿的身体,除此药外,还需一味原毒,即阳株血魂草。此物唯存于宫中,我必须走这一趟。至于方法,兄长可用任何理由进宫拜见皇上,我随行自便,不会连累于您。” “等下,”我打断了他,“你想去偷?” 他大方地承认了。 我立即否认: “不行。要偷也得是我去偷,你被抓了跑都跑不掉。” 是王妃的命数得以回环,屋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沈叙用近乎宠溺的笑容解下我这句略带讽意的话: “皇宫很大,血魂草的所在无人知晓。我生于斯长于是,仅我才有半分把握寻得归来,放你去怕是三日过去还没转完一半路。再说,你以为你被抓了就能跑得掉?” 我咬了咬牙: “那我与你同去。” 说罢,也看着静王,等他决断。 “此事……倒也并非不可,”不知怎的,他的面色有些怪异,“但还请你容我计划一番,好歹周全些。” 沈叙表示赞同,只补了个尽快的要求。 “不过,”他忽然话锋一转,话中带上了些对静王的指责,“您实在应当通知于我,若我晚来一些,只怕王妃娘娘就不好了。” 静王坦诚道: “是我疏忽了。我也只是猜测,她自己又极力劝我只是偶感风寒,希望让你们多休息两日。我亦知此去辛苦,你又受了伤,只怕过分勉强。” 沈叙摇头: “险巇何避,昼夜何劳,皮肉之苦何足惧?若是真错过救人之机,才真堪抱憾终身。” 静王肃然一刹,旋即言语诚恳。 “抱歉,沈叙。” 他没有再叫他小九。 这句话不是在向兄弟道歉,而是歉对一位只心赴救的医者。 ---- 在沈叙眼神转了一圈的30秒里…… 【划掉】 在沈叙看静王和王妃又看沈卿卿最后看向双腿时,他其实是想起了曾经无能为力的自己。
第150章 腊末雪将尽 气亏血损,温促无功,防固无能。 一入夜,王妃就开始发热,好在脉象上看,还是内虚所致。她这数日没进多少食水,增药量也化不开,徒增负担。于是我只喂过调了蜜的水,就塞了参片让她含着,余下的功夫都在用温水擦头颈。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短短半月里,剧毒已把王妃消磨得形容枯槁,散发焦黄。我见多了病容,尤其知晓所谓病美人多半为杜撰,久亏虚耗,唯余煎熬,哪里顾得上美与丑? 手下一闲,思绪就飘去沈叙那里,顺着往下想,我常赞他眉眼无瑕,实际彼此相处,处处是桎梏,在在有不堪。 我并非没看到,只是—— 有寒鸦惊而乍起,扑醒月光,漾漾不歇。 ——只是,玉壶冰心,污泥染不透,风霜埋不过。 沈叙回去了,静王也被劝着去睡了,此刻只剩下我,和窗外竹林被风吹动的余音。 明日白天,被王妃遣走的浓翠就回来了,彼时再回医馆歇息,我还有话想问沈叙呢。 不知是熬得第多少个夜,我似乎已经惯了,一点困的意思都没有。 温水凉得快,我为王妃掖好被角,快步而出,要换一盆来。门帘掀起,余光落在院内,就停下了动作。 月下只影,是谁? 其实我早该看出是静王,可他站在竹林边,半边身子浸在月荫里,离得远实在看不真切。 我把水盆放在脚边,主动问道: “您还不睡么?” 又环顾一圈: “跟着您的人不在么?” 他手中弄着竹叶,语气有些倦意: “他们歇了,我歇不住,还是过来稍微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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