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听了我就觉得不大合适,今天一听还是如此……你想啊,曲嫣是皇后啊,她要做的是统御后宫,只谈她和顺恭谨,不就是说她没什么想法么?至于大肆夸她好看……好看有什么可夸的?这就相当于你一个大夫,别人特别爱夸你长得好,对你的医术就提一句能治个人,你听了恐怕也会觉得不舒服的。” 我跟着她的思路,也皱起了眉,是够让人不爽的。 “您见过这位……皇后娘娘么?万一她……确实值得这么夸呢?”我不敢说得太明显得不敬,又实在有点好奇,追问道。 “嗯……”她想得入神,“见是没见过,我在宫里的时候,她还住在自己母家。不过她父亲曲老先生曾为旧朝参相,如今兄长曲昭也是群臣之首,那是个奇人能士,曲氏一族又不偏袒,曾经也听说令她与京中子弟同等入国学馆读书,想必也不是庸碌之辈。皇帝让她这样留名史册,实在是……” 我不知说什么好,合上书陪她坐着,毕竟我只是一个大夫,这些名啊史啊的,与我无关。 坐了一会,看她神色不得舒展,我又把话题抓回到她自己身上: “那若是史书写到娘娘这里,会写什么呢?” “我啊?”她轻笑一声,“给王爷作传的时候,会写我两句罢。至多写写我那没落的母家,连名字多半也不会留下。” “名字也不会么?” “当然,王爷的封号就是我的封号,一个静字就够了。” 说完,她扶着栏站起身: “好了,我乏了,咱们回去罢。” 我答应着站起来,搀上她的小臂,回去一路上,心里都有点憾意。 眼里的这个人明明如此丰富朗然,多年后,她的琵琶剑舞,她的治人经事,她的坚毅随和,竟会统统随记忆远去,只留下书页上短短几行的墨痕。 既然如此,那几行字如何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寝殿门口,正撞上静王和沈叙。 “可赶巧了,”静王根本无需通传就率先说道,也不知是怎么认出我们的,“今日请了沈大夫来,他说想再替你把把脉,看还有没有旁的隐患。” 我咬住下唇瞥一眼沈叙,这是检查我的功课来了。 雪山上留下的冻伤早已好了,沈叙的腿却还是时常不适,自然还是常在地上,地气寒凉的缘故,没什么好的法子。 于是现下看他行动愈显迟缓,也只能心里暗暗惆怅着。 他终于在王妃身边的椅子上坐定,摆出药箱里的脉枕,再把一条细绢帕覆在王妃腕上,这才摘下手套搭上去。 王妃悄咪咪朝我扔来一个眼神,我心领神会,她想说的是: “他至于吗?” 我回以坚定的目光: 是的,他至于。 屏息静听之后,沈叙又问了几个寻常问题,也就松了态度,说与我的诊断没什么差别。 我却挪了两步,凑到他的身边,拽了一下他的袖口,在他耳边微声道: “那件事,要不要告诉他们啊?” “嗯?”他的耳廓被我的呼吸染红了,满脸不解。 我不好明说,咬着牙: “你别告诉我你没摸出来……我不知道怎么说,要不你说?” 他的眼睫忽闪,好一阵才恍然点了点头,随后一点都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直接开口对屋内的另外两人宣告: “兄长,娘娘,有一事卿卿不敢确认,方才求助于我,还是得告知二位。” 我倒吸一口气,胳膊肘顶着他的肩头,这可不兴直接说啊,多少得让他们做做准备…… “娘娘的身体受血魂散影响,虽是姓名无忧,血脉的亏损却是终身无法补全的,日后恐怕难有子嗣。” 沈叙的话说得比背书还流利,直接得一点余地都没给他们留。 我只好凑到王妃跟前,准备着安抚她。 不想,她神色泰然,听得沈叙的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别无反应。 再看静王,也是平淡,在追问沈叙如何保养为宜,一点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的意思。 我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奇道: “从前遇到这种状况,大家免不得要沮丧的,您……真的没关系么?”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有什么关系,本来也不大喜欢小孩,王爷不也一样。” 理所应当的态度令我愈发陷入迷思。 反而是沈叙在我耳边轻咬: “你看,他们俩就不是会在乎这种事的人,你多虑了。” 我横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 他手头绕着自己的发梢:“一半是以己度人,一半是了解深入。” 说完,笑意讳莫如深,不再言语。 恰在此时,一阵灰色的风刮进来,原是一个官袍齐整的人,匆匆行了一礼,奉上一纸公文,对静王说: “王爷,襄王妃薨了。” 这句话带来了噩耗之外的意味深长的沉默,室内的气息陡然凝固,静王嘴角紧绷,沈叙的手也放了发尾,捏成了拳,王妃接过那页折起的纸时,颤得不成样子。 “他说,”她快速扫过纸上的文字,转述道,“端阳节后,皇帝至行宫小住,七夕日,皇后携嫔妃出游,机会绝佳。” 而后双膝一软,伏在静王膝头,哀声说: “王爷,太仓促了,王爷……待我再好一些,就能领兵……” 静王独手将她捞起来,揽入怀中。 “襄王妃走时说了,若身死必为皇上所为,绝非意外。此番若不能抓住机会,下一个就是襄王,再之后就是你我。把静城留给你,我是放心的,万一有什么不测,亦有转圜的余地。” 我被搞得云里雾里,只抓住了沈叙的异样,趁那边你一言我一语没个定论,赶紧逼问他: “怎么回事?” 他的神色也有些紧张,敷衍我两句,被我一一驳回,最后不得已,才长话短说: “静王是我兄长,襄王是我幼弟。他二人算是兄弟中仅有的能对皇上构成威胁的了,所以封王之后,一直为皇上所忌惮。其余你也不必知道太多,只要知道……他们一直在暗中计划谋反既可。” 脸上的血液似乎洄流而下,虚凉得出了冷汗。 我是没怎么正经读过书,也知道谋反是大罪,断不如他说的这般轻松。 “你……早就知道了?”我问沈叙。 “算是吧,”他看了我一眼,“我提出进宫一事之后,静王同我坦白此事——你脸色很差。” “我当然……你也知道,这是多重的罪名。” “我不在乎,”沈叙的掌心贴上我的脸,“他们有他们的追求,而我,只求能治好你。我一路来到这里,也会一路往醴都去,至于是为了什么名头,我一点都不关心。何况……” “沈叙,”静王掩着怀中王妃的脸,向我们这边说道,“尽快出发,可以么?” “十六之后,”沈叙向我一挥手,“我得安顿好卿卿才能走。” 我听出了异样,插嘴道: “等等,说好了带我一起去的。” 静王的脸上浮起一丝为难,郑重地对我说: “沈姑娘,此去不为游玩。我们要尽快赶到醴都附近,路上耽搁不得。沈姑娘身子也不好,不如就留在这里,也与王妃有个照应。” 弦外之音,我亦懂了,长途跋涉,没有功夫照应我一个每月失神两三日的病人。 王妃开口了,声音闷闷的: “既然沈叙不放心,就让卿卿住到我这里,总比一个人在医馆强的多。” 沈叙立马应下,说今日已是十三,十五就让我收了东西住到王府来,他守到我醒,就随静王出发。 也就……五日…… 突如其来的临别使我浑身冒冷意,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脊梁打着摆子,回到医馆,才想起继续按着沈叙问怎么回事。 他已经在整理桌上的书本脉案,听我问及,也不再瞒我,唤我坐去他的椅子上,环着我一五一十地讲起来: “静王从前才是王位之选,当今皇上与他相斗多年,亲手将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襄王则是才学过人,但被皇上看得紧,不许他领兵或者做官。总之他二位是如何赶到一起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之间新仇旧恨加在一块,被皇上逼得走投无路,是没法安稳做王爷了。当今皇上确也说不上坐稳了这个位子,这些年饥荒瘟疫四起,叛乱流亡甚众,若是王爷乐意扶持襄王,怎么也能好上一些。” “那怎么就这么快呢?突然一下就要……”离别近在眼前,我巴不得时时看着他,把他刻在自己眼中。 “皇上多疑,他们的动作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还未发难只是未有实证。而且皇上轻视静王而重襄王,所以拿了襄王妃去做质子,据说她临别时称皇上相疑则自尽为证。如今那位王妃薨了,说明皇上已经起了疑心,此时再不出手恐怕被先发制人。襄王之信意在指出,端阳之后皇帝不在戒备森严的醴都而在相对宽松的行宫,七夕之日皇后出游,可挟持皇后以作保障,其间二月则用于调集军士。这样一来,既有调兵之时,不算过于仓促,也有底牌在手,令对方不得轻举妄动,这确实是他们最好的机会,目前来看,也是唯一的机会。” 怀抱更深了些,他的语气也在我耳边软了下来,化成一滩柔柔的水: “卿卿,你就让我去吧。我知道此事若是不成,牵连下来必是死罪,可是这也是我唯一的机会了。血魂草是宫廷至秘,你和我只身去宫里偷,实在是难于上青天,恐怕还没摸到门就做了刀下魂。与静王他们同去,事成则顺利取得,接你去醴都解毒,事不成也可趁乱摸进宫里,静王也已答应派个人跟着我,无论如何都能给你带出一点线索,那时你再……” 我转过身去,用食指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沈叙,”我看向他的眼睛,迎着那片澄澈的潭,“我信你。” 诚然,这忽然砸来的重重问题让我有些失措,可是问题既然已经来了,只有打开门面对它,不是么? 这句我信,是发自肺腑的。 沈叙把我搂的更紧了,宽阔的手臂摩挲着后背,像要把我变小,藏到心里才算完。 “你那么聪明,一定能帮着他们的,”我凑到他耳边,“你可一定要接我过去啊,我等着。” 怕么?我在心中问自己。 怕啊。我也是这样回答的。 从隐仙谷走出来,我才知道天远地大,知道世事繁复绝不是揽月阁盛得下的,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卷到如此惊天大事中去。 可是沈叙不怕,我也不能怕。 唯有信他。 ---- 沈叙必须要回去的。 回去面对一下自己的过去和并不想承认的身份,才能得到新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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