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来,他的发冠梳得潦草,白绸有些歪,空松的袖子也没能安分在腰带里。 “王妃没事了,”我安慰道,“现在只是有些发热,不算意外。如果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一定立即通知沈叙。眼下的情况不算急,养着就会慢慢恢复的,您且宽心一些。” 弱光模糊,他应该是笑了笑,但我错过了: “我并非对你们不放心,只是有些难以自洽。” 又反过来宽慰我: “你也不必过于操劳,若有什么缺的或难处,找人带句话来就是。” 我摇摇头,又意识到这样的肢体语言于他无用,改为言语; “都是应做的。” “好了,”他收住我这句诚心的客套话,“你去忙罢。不必劝我,我在这里站着,总比远远念着好些。” 我端起水往回走了两步,又折回去。 “不如您去书房坐着吧,我给您添个炭盆。”我建议道。 他大约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讲,怔住半刻,跟了上来。 “炭盆就没必要了,”他落座于王妃的书桌后,“这里纸木居多,火星迸溅,若有意外,我难以得知。” 这倒也是,我想着,去另一屋找了条备用的毯子来,走时,把最后一根为我照明用的小烛也掐灭了。 “沈姑娘,”这次是他叫住了我,“不,沈大夫,谢谢你。” 我其实当不得如此敬重,推脱着离开了。 正是四更天,浓翠跑了进来,带进好大一阵冷风,激得我连连往床上看。 还好还好,我这顺手的仔细帮了大忙,床帘掩得严严实实,这阵风扰不到床上尚且虚弱的王妃娘娘。 她看我神色不对,自知闯了祸,踉跄着停下。 虽说以王妃现在的状态,说话声也谈不上吵到她,但我还是把浓翠拽到了门外头,听她摇着头说好一通王妃如何找了差事遣走她、她又是如何感到不对半路回环、如何遇到前去报信的人最终快马加鞭赶回来等等事,才偷到个机会安抚她一下。 随后,果然被更大一通对病情的逼问压倒了。 可怕的是,浓翠只是话密,人可不傻,我那一番感染风寒、过分忙碌和拖延太久的托词她是一个字都没有信,仗着自己比我高,把我逼到了墙角。 “浓翠,”救我的声音从寝殿对面的书房中传来,“沈大夫辛苦,不要闹了。” 她倒吸一口气,拧着我的胳膊,一直快到竹林,才敢撒手问道: “你怎么不告诉我王爷也在?” 我确实也是忘了,但还是嘴硬: “你也没问啊。” 她拍着胸脯,扔给我一个白眼。 “你很怕王爷么?”外头空气清新,王妃病势又缓和,我心平了一些,就忍不住多问一句。 “那倒也说不上怕,”她抻着胳膊往回走,这回声音放得小小的,“王爷说得上随和的人,只是总觉得还是王爷,得小心着侍奉。王妃……唉……王妃却不似王妃,比寻常的小姐还要可爱一些,是个真切的人了。” 我思忖着这两句话,倒也觉得有些意思。若说静王是北地的劲松,王妃怕就是这南来的翠竹,要把静王比作凌云之鹤,王妃……更像是原野中憩息的小豹,平素是懒散的优雅率性,却总会在一呼一吸之间,忽然显露与生俱来的犀锐。 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我赶上她的步子,向她交代起需要注意的事项。 天边擦白,王妃的热也褪了,再摸一遍脉,还是稳的。该说的也都说罢,我该回去补觉了。 自然,还得上另一边打个招呼。 静王撑着下巴坐在桌边,不知是否醒着,想来守了一夜,也该困了。 “叫车送你罢,早点回去歇息,”不知他如何认出我来,先开口道。 我连连推拒,告了别就行礼出门了。 在独属他一人的漫长永夜中,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这么一想,我也被他们带得有点……也不能说怵这位王爷,只能说确实感觉与他相距甚远,不能亲近。 进门时,尚是清晨,然而不出所料,沈叙已经穿戴规整坐在桌前了。 “回来了。”他照常把一个杯子推过来,手里唰啦啦地继续在纸上写着。 端起来喝了一口,是泡好的龙眼百合,安神用的,再觑一眼他的杯子里,却是棕青的浓茶。 我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桌对面,看着他用竹笔往纸上誊抄,写的是没见过的新方。 “你在想什么呢?”被热气熏眯了眼,我的话问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他也答得心不在焉: “这方子主治物候干燥所致的内热不平,走之前没来得及拟出来,现下搁了心,就又拾起来了……” 说到这,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所答非我所问,笔一搭,抬眼看着我。 “怎么了?” 他这满眼关切,令我有些晕眩。 “进山之前,”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太阳穴处,一根筋突突地跳着,“你就和韩大哥说不用太在意你的安危。进山之后,你就差求我把你扔在荒郊野岭自生自灭。沈叙,人间于你,就这么待不住么?” 我原本没想这样激动的,看来还是累了。 他撑着胳膊,小心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打量了好一会桌腿地面,才抬起眼来: “是也不是。之前所说,其实更多的是想要他们放下顾忌。我知道自己太容易拖累你们了——当然也确实拖累了——为了我束手束脚,最后一场空,就太可惜了些。” 他双手相扣,额头倚上去,语气愈发的疲惫: “至于后来……我已向你承认过了,卿卿,我害怕。我怕自己伤得重了,怕自己连最后一点照顾你的资格也没有了……卿卿,我问过静王,如何放下身体残废之痛……” “他怎么说呢?”我坐正了身子。 “他说,”沈叙的面容被遮了大半,“承认放不下,亦是一种豁达。若是如此,我也真想豁达一回。卿卿,我放不下,不仅是厌恶这双……这只腿,更厌恶它们带来的每一次疼与痛,每一日,从晨起到入眠,我时时刻刻都被它拴在地上。你知道吗?我的梦里没有风,没有自己的脚步声,连梦到你的面容,都没有自上而下的视角……我被这副身子困得太久太久,可我没有放下,我只是习惯于妥协罢了。曾经我把这些归因于对你的执念,直到最近才敢承认,全部都是我的怯懦,无关其他。” 摇了摇头,又加了一句: “对不起,卿卿,我知道盼着我放下是为我好,可我是个懦夫,办不到。” 低和的语气里,委屈像是藏在棉絮里的针,扎得我一跳。 不过,既然问了,自然要问到底。 “那……我呢?”我甚少这样直接地逼他把心意宣之于口,此刻却顾不得了,“我于你,就和你厌倦的这一切一样么?” “当然不是,”他急忙反驳,“你于我……是我平生最大的幸运。可是话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也想说全。卿卿,你长大了很多,有时我看着你,会觉得也许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你的医术足以独当一面,只要你想,你可以去世间的任何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比我真挚又体贴得多。你从前总拿我当师长,可我自受伤到此番寻药之行以前,从未踏出揽月阁半步,同样也从未与人亲密相处,除了医术,我什么都教不了你。如今,其实是我更需要你一些。”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抱歉,我虚长年岁,其实真的早已不如你。” 我打量着他。 很久没有这样与他相对而坐了,被他点透,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看他的角度,也早就不是当初山外小楼里的样子。 那时他在我身侧教我念书,一字一句都盯对得紧,烛火就放在我们正中,把两条影子结在一块。 那时我总是跟在他半步远的地方,看他吃力地挪动,搭不上手也不敢帮忙,只觉得这个背影残缺又踟蹰,那半步怎么也撵不上。 现在呢? 我看着他脸上的疤痕,睑下的黛星,看着他干涩的嘴角和铁青的胡茬。 他看上去很累了,我想。 我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 他有些不知所措,眼睫颤得人心酥,惴惴地把自己的手交给我,又怕犯错一般,小心与我对视。 他的手我是握不住的,只好换个策略,十指相扣。 “沈叙,”我一直用名字唤他,今日却是真的头一回唤他的名字,“放下放不下之类的,你随意,我不懂,也不在乎,我只想要一样,就是你和我,我们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可以吗?” 毕竟,世上也没人规定,有结就必须解开啊?懦夫又如何,病就是病,痛就是痛,难道会因为勇敢减少半分么? 沈叙是凡人,我也是。 他另一只手也探上来,把我囚于掌心,捧在面前深吻。前倾的动作让他身子不太稳,使得每一个落在纠缠的手上的亲吻都比往常更深。 ---- 沈叙十四五岁开始就过着基本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是自己拉扯自己成长的那类人,结果自然不会是全面且成功的,当了这么久长辈,真的是很勉强他了。 所以有时候想说大家不要对他要求太高了2333他挺复杂的,有些部分确实也还不怎么成熟。 还有就是,上一次两个人这样相对谈心,叙叙子还在狡猾地骗小姑娘。 这一回就差被小姑娘弄哭了啧。 不过也挺好的,他达成了愿望,对现在的沈卿卿来说,不是选无可选只有他,而是大千世界只要他。
第151章 梅时人未闲 有浓翠和随筠两人替着,我也不必再熬夜,每日早起去看一回,晚饭后再走一遭,不耽误医馆的活,更谈不上什么辛苦。 不过她们俩反而觉得我辛苦坏了,拉我一起吃饭不成,天天备着点心等我。 静王似乎是把公务都搬到王妃这边了,就在书房坐着守她,我来回的路上,总是碰倒三两位穿着官服的人。他们也是一点官家的傲慢气都没有,总是先迎上来对我行礼,我面皮薄,又年轻受不住这样的待遇,很不自在,第二天就直接走了侧门。 王妃醒来是三日之后,迷糊着也没说出什么,还没等静王到床边就又睡过去了。 这点希望就把静王钓在了那里,他不愿回书房,手贴着王妃的脸就没法阅览公文,又不许人扰,枯坐床边,态度少有的冷硬。 身边人都用眼神求我劝劝,我目移窗外,没一点接茬的打算。 关心则乱嘛,何况在我看来,这个程度而已,他已经很克制了。 第二天午后,王妃醒了的消息就快马飞传到了医馆门口。 我换了双出门的鞋,提着药箱就走,报信的律监生却转向沈叙: “王爷也请这位沈大夫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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