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笑嘻嘻地随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手搭在杖上。 “什么事啊,急着叫我过来。” 沈叙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问:“不去看看她?” 沈万年抚着胡须,笑意爬满脸上的褶子,笑得像个慈祥无比的爷爷:“看过了,小孩就是好睡啊。” “昨晚可不好过。”沈叙答道,“对她来说应该是第一次吧?有点太快了。” 老人抬起眉毛,嘟起嘴摇了摇头:“想学医,学会接受有人死在眼前是第一步。再不好受,想通了也就过去了。” 见沈叙没有回答,沈万年又把话题扯回来:“你想说什么?” 沈叙微微点了点头:“昨晚送来的人,我有九成把握,是宣王的外室。” “怎么说?”听了这个消息,沈万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摩梭着手杖上雕刻的祥云笼月花纹。 “昨日一早,秦州太守夫人本与我有约来看诊。爽约后送信来说太守出动府兵,山下秦华城戒备森严,不便出门行走。午夜后送来了那人,送来时舌头已经被割了。脉象很明显,两毒并发。其中一毒只是普通的红信毒,用量不多。红信毒发作极快,送来时已经有不止一个时辰,固然是没救了。但另一毒,是血魂散。” 听到这个名字,沈万年皱了皱眉头,但依旧不作声。 “横云岭附近,只有宣王的避暑别墅。据我所知,夏日以来,宣王也的确在此避暑。她身上的首饰打扮,对寻常贵妇来说过于华丽了,但对王宫正室来说,又缺了加封定级的首饰,全用银饰铜饰,没有金器。宣王好女色,外室很多,就这个打扮来说,很合适。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这个外室原本从宣王处带出了一个消息,或者别的什么,但一定对宣王不利。她身上藏着一枚太守府的腰牌,所以原本她应该投奔太守府兵,然后供出这个消息做成这个局。但是昨夜送来时,她身上戴着宣王府的脚镣,可见是宣王府先发现了这枚棋子,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又怕她真有什么猫腻,就割了舌头喂了毒,拴上脚镣往野外一扔了事。送她来的人进门就称沈大夫,可见是熟知这里,多半是随夫人出入过这里的太守府兵。他们应当是搜到了这个外室,带到我这里来碰碰运气看这个棋子还能不能用。眼见着我没有答复知道凶多吉少,怕被我发现他们的身份,一走了之。” 沈叙一口气说了很多,语气迫切。沈万年却不急不恼,低头不语。 “问题是,血魂散只有宫里有。如果是宣王府下的,那没必要再喂红信毒,昨夜是十六,没有解药她横竖是死。如果不是宣王府下的而是太守下的,刚好可以放任她死然后借查出血魂散为名嫁祸回宣王府,说宣王府防患未然下药,坐实原本准备好的罪名。所以,太守到底是哪里来的血魂散?” 沈万年抬头瘪了瘪嘴,没有回答沈叙抛过来的问题,只是换回笑脸对他说: “沈叙,隐仙谷离醴都,两千里路。” 沈叙不解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两千里。”沈万年不等他开口,径直说道。“两千里,已经很远了。即使你想回醴都,也不是现在。如果你不想回去,还是不要继续在这些政治戏法上太敏感了。” 他咧了咧嘴补充道:“做医生要学会眼不瞎心瞎,不然容易丢了性命。” 沈叙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只是觉得这人死得蹊跷。是我私下揣测,但无论如何,都得知会你一声。”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她断气之前,是不太甘心的。我不确定她究竟想说什么,但她不想无声无息地死去。” 老头点了点头:“人在哪?” “后面病房。”沈叙摆摆手,“我还没动。” “你说的事,我会派人传回朝。人我也带走下葬。不过,我会说人是直接送到了我手上,也是死在我手上。往后你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沈叙疲惫地点点头。 老人又戴上慈祥的笑脸:“我给你安排的新徒弟怎么样?揽月阁是不是热闹多了。” 沈叙也反唇相讥:“我还没有到像老头一样需要人添热闹的年纪,多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只会给我添麻烦。” 闻言,沈万年笑了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身边可比你热闹多了。” 说着,他拿起手杖,从扶手椅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出门之前,他站定回头,脸上的笑意褪去大半。 “沈叙,沈卿卿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尽力。” 沈叙难得的郑重:“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底的。” ---- 今日三更!周末愉快!
第8章 我再次睁开眼,赶紧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还早。我本以为自己会睡到晚上,但梦里总是来回响着人将死时喉咙深处的气声,眼前总是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泪光。这觉睡得倒比不睡更疲惫几分。 从柜里拿出另一套袍子,认真穿戴好,我从厨房穿过去大堂。厨房灶台上用篾篮盖着两个包子,一个鸡蛋。虽然我大约明白是沈叙留给我的,但我实在不想吃。 大堂的光线明亮,绕过屏风,刚闻到一阵比平素更浓的药味。我正想叫一声沈叙,却看到他坐在桌子一侧,而桌前正坐着一个贵妇人。妇人穿一身海棠色织紫线裙,披妃色绣银帛带。面上看去,四十多光景。头戴珠冠,簪很大一朵月季。衬得大堂的阳光都黯淡了几分。 沈叙一手托脸,一手搭着脉。留给我一个背影,看不到脸。 妇人看到我走出来,讶异一声。沈叙转头看了我一眼,转头淡然道:“这是小徒。”然后话锋一转,问起睡眠,吃食云云。 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索性靠在窗下,默默抱腿坐着,祈祷他们就当这室内没我这个人。 好在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忘了这件事,沈叙叮嘱几句并无大碍,但调养还需放宽心态云云,那位妇人就唤来门外一大拨人,被簇拥着走了。 我看着沈叙的背影,他伏案写着药方,阳光洒在他的发梢,镀出一层金色。他头埋得很低,瘦削的肩膀微耸,很疲惫的样子。 半晌无话,直到他开口。 “过来。” 我依言起身过去,他示意我坐在他面前。 “手。”他推了推脉枕。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接过脉枕,装模作样地看着这个小枕头。 沈叙抬头看了一眼,嘴角一抽,从我手里抽了它去,放回桌上: “让你把手放上来。” 我这才会意,赶紧松了袖带,露出手腕放了上去。 “怎么了呀?”我问他。 “以后任何病人来问诊,先戴上面罩再开门。”他说,“昨晚你不知道,是我的过失。以后要记好。病人的口鼻呼吸都可能致病,更别说血液体肤。” 说罢,他又拿起笔,继续写起了方子:“没事了,你记得我说的就好。” 我点点头,原样束好袖子。 沈叙写着药方,我看着沈叙。他垂眼时,眼睫颤动。只是今天眼下有浅浅的乌青。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别坐在那欲言又止。” 我有什么要问吗?好像很多,又好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我一时语塞,张嘴却问道: “现在几点了?” 沈叙头也没抬:“刚过申时。” “你没睡吗?” 听我这么问,他顿了顿笔,没有回答我。 “刚才那位夫人是谁?”我漫无目的地问着。 “横云岭在秦州境内,刚才那位是秦州太守的夫人。” 我似懂非懂。太守是什么官?太守夫人又为什么来这里? “那她……生病了吗?”我随便挑了一个问题抛出去。 “没有,只是开个药买个心安。”沈叙答道。 不太明白,不喝药不好吗。怎么会有人喝药才心安。不过我不想问了。 我们陷入了一阵寂静,只有炉子上的一锅药咕嘟冒声。 写完方子,沈叙又拿过一本书翻找起来,像是在查阅什么。我低着头,看到他的袍子没有折在腰带里,而是散开放在椅子上。袍子里不是空的,想必是那两条木腿填上了这处空缺。 我的脑子里好像突然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不过我没有抓住,再回去想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了。 不过,难怪那么多关于沈叙的传闻,却没有一条是关于他的身体的。原来在人前,他是这样的啊。 这应该是刚才那个想法吧,我匆匆下了结论。 沈叙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伸手理了理膝盖上的袍子。吓得我赶紧抬头,正对上他的眼。 他在想什么呢? 沈叙把笔搁在砚台上,交叉起双手,静静看着我。 他的椅子斜向外,想必是为了方便号脉。我看着他端坐在面前,一身气派,又想起他一手端盘,一手撑地在地上勉强挪身。 沈叙治好了那么多人,他那么有名,又那么认真。 但是昨夜,哪怕一个将死之人在尚可喘息时投医而来,他也只能看着她慢慢走向末路。 甚至沈叙自己,如果他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为什么他却只能用双手行动? 不该如此。 脸颊又湿了。 沈叙有一瞬间的慌乱,摘掉手套,来不及找手帕,用手背擦掉我脸上的眼泪。 “怎么了?”他语气诚恳。 “昨天那个人……”我嗓子酸痛,几竟失声,“她真的死了吗?” 沈叙点了点头,脸上带上了一丝抱歉:“早上谷主来过了,带下山了。会好好给她下葬的。” 越来越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沈叙,”我抽噎着,“你的腿还能长出来吗?” 他的手停在我的脸上,脸色阴晴不定,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闭上眼睛,任凭眼泪泼洒。 沈叙捧起我的脸。 “沈卿卿,”我听到他说,“不要为挽回不了的东西太过伤心。” “我知道,”我抽着鼻子,“沈叙,我只是觉得,她也许还不想死。我还觉得,你这样坐着,很好看。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你能站起来就好了。” 沈叙轻笑一声。我睁眼看着他,他的嘴角又恢复了那个惯常的角度。 “沈卿卿,如果我……”他好像说不出那个如果,“总之,那样的话,我不会在这里。” “那也没什么不好。”我说 他又笑笑,语气如常:“你才呆了一天,就觉得揽月阁不好了?” 我摇了摇头。 “那就去厨房把饭吃了。一会我教你洗衣服。今晚就得开始读书了,别想着偷懒。” 擦了擦眼泪,我站起来。 那个想法突然又回来了。 “沈叙,”我突然问他,“你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我叫沈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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