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边只有自己的脉搏苦苦相催,听不到身边擦肩而过的惊叹,唏嘘或嘲笑。 等他爬过药王殿前的一百级台阶,抓到沈万年的衣摆时,双肘血肉模糊,那系得紧紧的被单也被鲜血浸透,湿答答得,贴在他并不完整的身体上。 又躺了一个月,才能稍稍起身。 三个月,才能再一次下地。没有合适的裤子,索性又用被单裹一层。断肢触到冰冷的地面,一阵又一阵痉挛。 他甚至做好了再爬一次台阶的准备,却在隔壁的房间发现了熟睡的沈卿卿。 守在房里的许纤被他惊得拿不住手里的针线,嘴张了又张,竟不知道是该劝他回去,还是该迎他进来。 是他抢先开了口。 “我想看看沈卿卿。” 许纤木木的点了点头,向一边的床上挑了挑下巴。也没了继续做针线的兴趣,只定定地盯着他,像生怕他要把床上的女孩子抢走一般。 外间传来喊声。 “许大夫!” 她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千言万语,最终也没说出口。 沈卿卿醒着,看到他甚至笑了笑。 只是毫无血色的嘴唇单薄得挤不出一个像样的笑容,嘴角勾一勾,笑意就被埋葬在了同样惨白的脸上。 相对无话。 牵挂只是一种没来由的感觉,却浓烈得呛人,真要开口去说那些寻常的字句,反而才是玷污了那楚楚深情。 沈叙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开口却变成了 “我会成为很厉害的大夫,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等了很久,才听到很轻的一句回复。 “那我等你。” 虽然这四个字轻的恍若一缕幽风,转瞬就散得了无痕迹,却在沈叙的心上刻了很多年。 在每一个被肉体的疼痛折磨得近乎疯狂的夜晚,在每一次面对嘲讽和怀疑的时候,这缕风都袅娜在他的发梢,带他从病榻上坐起来,下地,学着用双手代替双腿,学着照顾自己的生活,乃至最终,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医书典籍、脉案药纲中。 直到时间一转眼翻过,某一天,沈万年郑重地对他说, 我可以给你一处院子,你住在那里做什么都行,但请你替我办一件事。我知你在制毒解毒一门已大有进益,我想请你帮我找一种解药,它或许永远找不到,但求你尽力一试。 他俯下身子道谢。 心里却说,正合我意。 他和沈万年一老一残,自然不会去冒险抄近道,所以从药王殿到揽月阁,要先下那一百级台阶,再走一好一段石板路。 沈叙双手交替着爬下楼梯,尽量跟上沈万年的步伐。还是忍不住回头一看,恍若隔世。 走到半路,坡下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两人驻足,是许纤带着沈卿卿在放风筝。翠绿色的燕子风筝,晃晃悠悠地荡在空中,被笑声拖着一路向上,碧空无尽。 “要去打个招呼么?”沈万年问,“不过她上次清醒以后就谁都不认得了,恐怕也不记得你了。” 沈叙摇了摇头:“不了,别吓到她。” 说完就自己先向山上爬了去。 再也没有回头。 在揽月阁的第一天,沈叙摊开自己的第一本脉案。 他还不能熟练地爬上椅子坐在桌前,于是只是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执笔。 对着空气摹画多遍,才堪堪落纸。 “卿卿”。 在后来的许多个瞬间,在他合拢书页,爬上床铺,倚靠窗边,或者温水煎药时,他也会很突然地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份承诺吗?完全不是。 或许就是一份简单的执念吧,他这样回答自己。 究其根本,是她坦荡地叫他的名字,是她那句,“我等你”。 没有怀疑,没有嘲弄,没有任何附加的情绪,不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没有。 她坦坦荡荡,她干干净净,她直呼他的姓名,她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能做到。 她懵懂地在无意之间赐予了他这残躯败体在这尘世间最难奢求的宝藏。 像一双手穿过他的躯骸,托起灵魂。 他想把这盏魂魄点成油灯,一尾微末之火,但永远为她而燃。 他心里清楚自己在用残生做奠,这漫长岁月里的呕心沥血,不会有人知晓。毕竟她从不属于他。 他也曾从自己或沈万年的眼中看到一丝怀疑,那是对执念终成心病的隐隐担忧。 但他不在乎,他甚至甘之如饴。 执念也好,承诺也罢。 能支撑他拖着病体与世共存就够了。 ---- 或许你们还记得吗?九年后,沈卿卿的第一本自己的脉案本上,第一个病人的名字,是沈叙。
第70章 终夜长开眼 床上的沈卿卿还没有睡熟。 暴雨后的夜空宁静明朗,一轮清辉透过窗棱,铺一地回忆。 沈叙趴在床边,下巴抵着臂弯,静静地看着蜷缩着的沈卿卿的脸。 很多年前他也想这样做的,但是想与不想,从来都不是他做不做一件事的理由,做不做得到才是。 “沈叙……”她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 “我在。”他也回答着,尽管他也知道,这或许并不必要。 白日的惊慌恐惧,连同方才的怅然忧虑,此刻统统剥下,露出斑驳的静默。 天上月,眼前人。 自己的执念又是什么时候膨胀成热烈的思绪,诞生出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渴望的呢? 他牵过沈卿卿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看着她的指尖,恍惚回到了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双手交叠,她跟着他,点横撇捺,写错了就看着他笑。 那时她的手很小,那时他的手还没有现在这一层厚厚的茧。 那时谁都不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天命。 是她第一天踏进揽月阁吗?他继续自问着。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但是那一天,一定改变了许多。 于沈叙而言,从前的沈卿卿恰似揽月阁上空的孤光,映于心潭,应付流霜,无声而去。 水月相拥不相逢,其间执着,只他一人知晓遍足够。 当她踏入这与尘封无异的小楼,当明月真正入怀,他惊觉从前的种种绝非来源于这个女孩未解世事的无知,真实的她也是如此宽柔暖煦,至纯至善。 我本映月潭,何故起涟漪? 原是此月非天上,还来池畔揽月人。 她来到这里,与他朝夕相对,用赤忱心魄将他的痛苦与骄傲一并珍藏。 甚至于,如今的她比从前的稚嫩孩童拥有更加成熟的心智,以至于这一份尊重与敬爱,不再是神明怜世之泪,而是凡人真切之情。 “沈叙,”她迷迷糊糊的,嘴里念着,“对不起,你为我做了太多,我一点都还不了。” 他笑了起来,把自己的一缕长发递到她手里,然后用自己的手环住它。 “你已经给我够多了。”他对着一地铅华,轻声说道。 沈叙没有躺下,他那两床新被只是为了将自己与地面隔开,无需沈卿卿的叮嘱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再犯起痛,便再无人照应她了。他不在乎自己身上的疼痛,却不会不在乎沈卿卿的安危。 何况,眼下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谁也不能预料沈卿卿接下来会怎么样。沈叙总觉得,这在书册中只用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副惨相的剧毒,必不会只是一道青蓝色痕迹这么简单。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完全有理的。 沈叙把沈卿卿的手握住,趴在榻边睡着。 三更刚过,手心的颤动惊醒了他。 沈卿卿把自己整个缩成了一团,眼神空洞,口中痴缠。 痛如山倾,药石无医。书中的句子此刻在沈叙脑中来回往复。 沈卿卿的病势似乎更重一些。沈叙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着她毫无反应的双瞳,他约略猜到是毒发压榨血液,以致五感尽灭。 实在狠毒。 不出所料的,他的呼喊同样无济于事,沈卿卿只是努力地蜷缩着,寻找着抵御疼痛的姿势。唯一还在传达祈求的,只有她口中时而泄出的一二字。 沈叙原以为她在喊痛,只是一味地安抚她,静了一两秒,才觉似乎不对。他爬上床榻,凑过去细细听来。 她在喊他的名字。 一点点酸楚呛住了他。 许许多多的顾忌,在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 他有些吃力地躺下,侧身枕着手臂。右侧的残缺过重,他几乎从不这样侧卧。但是此刻,顾不得了,他只想把她揽在怀里。如果自己的身体不能替她缓解疼痛,至少也要让她踏踏实实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沈卿卿略静了一刹,就无师自通地埋进了他的怀抱。 层叠的衣料隔不开体温的传递,沈叙亦感觉到了,沈卿卿曲着腿,恰恰贴着自己的断肢。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私语。 “卿卿,如果这个拥抱是完整的该有多好,你说是不是?” 她没有回应,只是环住了他的腰。 荆天棘地,刀山火海,命运倾轧的轮前,你我相拥而眠。 足矣。 ---- 感谢青花鱼spglimmd8sj投喂的鱼粮qaq感动地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德国的奶茶店不好喝qaq!真的很感谢这位宝子!!默默地给我打钱【?】太幸福了哭
第71章 平生不展眉 我从未想过,疼痛是如此磋磨人的东西。 再清醒时,我睁开眼就对上了沈叙关切的目光。 “渴吗?”他问我。 我嗯了一声,嗓子干哑,又问他道: “你没睡吗?” “只是醒的早了些。”他淡淡回道,去给我倒水了。 想到他拿取东西从来不便,更别提端水容易洒出来,我一边阻止他,一边就想爬起来。谁料只是刚坐起来,就被头晕目眩重重击倒,躺也不是,起来更不可能,只能勉强趴下,喘着气。 他爬了回来,上床来,让我靠着他的身体坐起来,等我的气息平稳后,才扶着我躺下。 “忘了嘱咐你了,”他说,“你躺了两天了,也没有吃东西,骤然起来自然会不适。” 已经两天了吗?我心说,全无感觉。记忆里只有无尽的疼啃着我的身体。 没等他取回来水,我就又一次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只觉得唇边润润的。原来是沈叙用手沾着水,在替我擦拭。 我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明显愣了一下,却没什么不愉快的神色,只是曲起手指,敲了敲我的前额。 “看来你是不疼了。”他说。 “嗯嗯。”我笑了笑,身上确实轻松了不少。 他没再言语,让我就着他的手呷了两口水。水里放了糖,微甜。 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疼痛有一次找上门来。这次的痛不再气势汹汹地让我失去意识,而是如丝如缕,从骨髓渗出,传遍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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