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宁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早就知道,你瞧不起我,也瞧不起我的家人。” 谢瞻看着她,慢慢皱起了眉。 “我幼年失怙,叔父懦弱,婶婶将我与娘视作沈家的累赘。那几年我娘身体不好,一直是舅舅和舅母在接济我。” “风光时他们不曾来沈家热络攀亲,落魄时亦未曾因此抛弃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外甥女,我把他们当做我的至亲,珍之重之。” “世子,我感激你这段时日对我和我娘的照料帮扶,如果可以,我愿意竭尽我所能衔环结草回报你,你可以羞辱我,但你羞辱我的至亲,远比羞辱我自己,更要让我难受,让我痛苦千倍万倍!” 沈棠宁说着,泪水已是从眼角悄然滑落。 谢瞻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反驳道:“我没有瞧不起你!” “你还不明白吗,你瞧不起他们,就是瞧不起我。” “我说过了,我从没有瞧不起你,你为何非要把你和他们混为一谈?!”谢瞻声音中透出怒意。 沈棠宁低下头,泪水争先恐后地夺目而出,一字字一句句反复想着他说的那些话,先是默默抽泣着,后来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谢瞻盯了她一会儿,脸上阴晴不定,想要发怒让她闭嘴,那话却怎么也吼不出口。 听她越哭越凄凉,终是无奈道:“沈棠宁,不许哭了。” “你再哭我就把你的兔子都杀了!”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和温家来往我不拦你!” “沈棠宁!” 谢瞻走来走去,不知怎的,一根柔肠竟被她哭得七零八碎,心里酸涩,难受至极,他焦灼,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他怜惜,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 他低着头凑到她的面前,低唤她的名字,指尖想去给她抿去眼尾那颗颤巍巍倾斜而下的泪珠儿,她却一偏头避开他。 他捧住她的肩,急道:“你究竟要怎样?” 然而沈棠宁疼得叫了一声,他只好悻悻地立马放开,只觉得眼前这女子就是颗琉璃珠子,下手轻了镇不住她,下手重了她又娇弱得一碰即碎,在她面前根本束手无策! 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对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就恶狠狠地凶道:“沈棠宁,你烦不烦,你要哭到几时?几时!” 沈棠宁最恨他威胁她,连哭都不许她哭,凭什么! 他越不让她哭,她的泪水就掉得越急。 谢瞻耐心彻底告罄,一脚踹在一旁木制的六扇乌梨木屏风上,口中不知骂着什么粗话,给那绘满花鸟的漂亮屏风上踢出一个森然大洞,“咣当”一声轰然倒地。 沈棠宁吓得哭声噎住,瑟瑟发抖,以为他下一刻便要来掐她的脖子,谢瞻却在那扇屏风上狠狠踩了两脚,回头瞪她一眼,见她还在哭,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去。 直到锦书和韶音飞奔进来,沈棠宁依旧呆愣愣地坐在床上,仿佛听不到两个丫鬟担心的喊声,两颧染着抹不正常的红晕晕倒在了锦书的怀里。
第36章 王氏听说沈棠宁晕倒了忙赶去寻春小榭,却见屋里一片狼藉,六扇的乌梨木屏风凄凉地碎成三截倒在地上,屏风后面的衣服散了一地,半人高的落地灯也没能幸免,形状扭曲地四仰八叉在地上,几个丫鬟来回小心地拾掇着。 王氏惊呆了。 快步往里走去,沈棠宁虚弱地躺在床上,大夫已经在为她把脉,眉头紧皱,说沈棠宁是悲伤过度,一时气急攻心,脉象混乱,恐伤及腹中胎儿。 王氏吓坏了,一盘问才知道是她那好儿子作的孽。 “他人呢?!”王氏问道。 安成跪在地上,“世子……世子刚刚冲出去了,小人也不知道。” “蠢货,还不快去把人找回来!”王氏大怒。 安成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原来谢瞻郁闷之下跑到了小校场,先是一股蛮力射穿了靶子,越想越气,接着把弓恨恨地掼到地上,和那练拳的木桩子势同水火地踢打了起来。 安成跑过来冲着他大喊,谢瞻一惊,来不及抓起地上的衣服就直往寻春小榭而去。 刚进屋一只杯子就朝着他的面门飞了过来,只听有人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你有个孩子!” 谢瞻一动不动,那杯子“咚”的一记闷响重重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孩子六个多月,早产儿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王氏来不及责备谢瞻,千叮万嘱大夫一定保住沈棠宁腹中的孩子。 好在大夫赶来的及时,沈棠宁下身出了点血也很快止住了,只是人仍然昏迷不醒。 大夫走后,王氏责备了谢瞻好一番,谢瞻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 两人守着沈棠宁到傍晚,王氏有事离开,还有些放心不下。 这个儿子从小没了娘,谢皇后怜惜宠爱,隆德帝器重,堪比凤子皇孙。 在军营里长大,手中杀惯了人,戾气难消,从来只有小娘子凑过来讨好,没人敢不顺着他的意思。 今日遇见沈棠宁,可谓是叫他碰个软钉子。 王氏心里又气又无奈,语重心长地教训他以后不许再发脾气气人,谢瞻仍是垂下眼皮,一声不吭地听着。 屋内人都退了个干净,光线昏暗,谢瞻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床上的沈棠宁。 想到她肩膀上还有处伤,找来伤药,犹豫了一下,为她解开衣服。 女子和男子的衣服形制并不很像,谢瞻怕将她弄醒,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她的外衣褪到双肩处。 圆润纤瘦的双肩在幽幽烛光下散发着莹白而柔和的光,左肩肩头处微微隆起,似有可疑的红肿。 谢瞻低头看过去。 睡梦中沈棠宁感觉到有什么压住了她的左臂。 肩头蓦地剧痛,她轻蹙娥眉,难受地喘息扭动着,眼皮子却实在太重。 随即她被人揉了揉脑袋,轻轻地说了一句。 “别乱动。” 那声音却叫她本能地畏惧,将身体像只虾子一样蜷缩起来。 肩头又是一片清清凉凉,有粗糙的触感慢慢揉开。 她的手始终叫一人握着,那只手像只大蒲扇将她的手裹在其中,滚烫干燥的温度熨帖舒适,她很冷,情不自禁往那只手的方向挪动,将那只手枕在头下。 蹙起的双眉逐渐松开,累极困极,陷入无尽的昏睡之中,沉沉睡去。 - 谢瞻守了沈棠宁一夜没合眼。 因为今日一早有大朝会,他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上朝服便匆匆离开。 乾清宫。 今日朝会上争论的依旧是定北王拥兵自重的事情。 隆德帝年轻的时候地位尴尬,既非嫡又非长,头顶上的大皇兄意气风发,得老皇帝亲自教导,下头三皇子四皇子的母妃张贵妃宠冠六宫。他唯一出彩的便是精通骑射,被老皇帝数次称赞,随后打发去漠北看守门户。 后来隆德帝娶了谢皇后,在经历了最初的收敛锋芒、遭受猜忌暗杀,甚至一度身陷囹圄后,最终在谢璁等人的帮助下弑兄夺位,一登宸极。 自登基之初隆德帝便野心勃勃,亲自领兵两度北征漠北,轻徭薄赋,勤政爱民,颇有一代雄主的气势。 大概再英明有为的君主,临老了都免不了宠信奸佞,疏于政事,沉迷权术长生,隆德帝亦不是个例外。 定北王宗缙并非从龙旧臣,出身奚族,发迹于蓟州,蓟州节度使张元伦是宗缙的义父,因勇猛善战为张元伦所器重。 后张元伦向朝廷举荐宗缙,宗缙到京都述职,隆德帝命宗缙与身边禁军侍卫长相扑,寒冬腊月,宗缙脱去上衣,袒露出一身肌肉虬结的结实身躯,不过三五回合便将两个侍卫长扳倒在地上。 隆德帝见他言谈不俗,悍勇异常,且精通六国语言,赤胆忠心,十分喜爱,故将他封为范阳卫指挥使,常年镇守范阳。 十几年间宗缙平步青云,从一个出身异族的小兵一举成为威震一方的节度使,以至其后封异姓郡王。 宗缙为人极其圆滑,从多年前他每年便都不忘向朝廷进献战马牛羊,三年前辽东等地的党项鞑靼等夷族动乱,宗缙奉命镇乱,平定叛乱后朝中许多官员为宗缙说好话,隆德帝龙心大悦,竟下旨将宗缙册封为定北王。 本朝自太祖建国以来,统兵权归于兵部与中军都督府,调兵权归于皇帝,然其后军制整改,军制改为卫兵制与募兵制混合,军队战斗力虽有大幅提升,各地方的封疆大吏手中却有了部分实权,尤其是近年来风头正盛的定北王宗缙。 谢瞻年少跟从朔方节度使耿忠慎镇守朔方等地边防,耿忠慎过世后,谢瞻独自一人在朔方守了三年。 一年前隆德帝以婚事为由将谢瞻调回京都,随后下旨命定北王接手我朝在辽东及漠北一带的防守。 定北王离京时还将隆德帝扣押在京都多年的定北王世子带离京都,美其名曰世子纨绔不器,意欲将世子带在身边磨炼。 半月前山西的晋王谋反,也是宗缙一力镇压,宗缙屡建功勋,在军中的势力已然不容小觑,今日再不铲除,来日必要成气候。 如今他即将班师回朝,朝中隆德帝信重的大臣们纷纷上疏劝谏隆德帝将趁机卸了定北王的兵权,留在京都中养老,谢璁亦在其中。 隆德帝却显然不以为意,只在谢璁出列时眯了眯有些浮肿的双眼,随后几句话打发了几个出言相劝的大臣便退了早朝。 散朝后太子叫住谢瞻。 “定北王身兼三州节度使,在范阳与蓟州拥兵自重,形式紧迫,而父皇却连舅父劝说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朝堂上舅父一番慷慨陈词,我远远倒见你眉头紧皱,不知你心中是如何作想的?” 太子一面走,一面沉声说着,目光却紧紧地盯住谢瞻,意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迹象来验证自己所想。 谢瞻回道:“只是昨夜未曾睡稳罢了,承蒙殿下抬举,微臣不过一介武夫粗人,只管领兵打仗,不懂朝政,陛下指哪儿我打哪儿。既然陛下倚重定北王,定北王赤胆忠心,我等自然决无异议。” “你说得很是,倒是孤多虑了。” 太子呵笑了一声,片刻,转而道:“皇祖母近来颇念叨你,随孤一道去看看罢。” 两人往坤宁宫的方向去。 谢瞻不怎么说话,小时候也这样,以前谢皇后在世的时候他常入宫,太子比谢瞻年长十岁,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见这孩子孤僻不说话也不理睬人,就领着梁王去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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