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功精湛,针线工整的鞋垫。 旁边摆放了双与当年几乎一摸一样的鞋靴。 只是千层底纳得更厚,缎面更华贵,靴筒处的祥云花纹多绣了满圈。 李秉稹望见的瞬间,心中酸涩上涌,差点流出泪来……她竟当真亲手为他制作了鞋靴与鞋垫。 她分明不擅长,也不喜欢缝补这些东西的,他甚至能想象到她传针引线时,眉尖蹙蹙,聚精会神的模样。 所以她心中分明是有他。 可为何遭到胁迫威逼,却并未向他求助呢?她分明知道,只要张嘴,他就算是排除万难,也会护她周全的啊! 所以她自己也想离开么? 她的心竟就这么狠,当真舍得? 这些念头在男人脑中一闪而过。 此时个小小的身影,由门外踏了进来,他先是伸长脖子探了探头,而后脸上显露出些疑惑之色。 “咦,母亲呢?” 李秉稹听到这句,心中又是阵钝痛,他将辰哥儿揽抱在怀中,温声抚慰道,“……好孩子,你母亲她外出礼佛去了,需得离开我们一阵子,在此之前,你同父亲去宫中小住段时间可好?” 辰哥儿正是依赖母亲的年龄,闻言神色一黯,瘪了瘪小嘴似是要哭,可又好像提前知道此事般,将泪水憋忍住了,小手圈住李秉稹的脖子,点头答应了。 “嗯,我听父亲的。 其实皇宫也很好,皇祖母与丽娘娘都很关照我,可我从未在宫中过夜,父亲晚上陪着我好么?” “好。 你母亲回来之前,父亲都陪着你。” 孩子平日里常在宫中,吃穿用度宫里都备了有,也不用额外收拾些什么,只带上乳母,以及那个不可或缺的狗腿子婢女阿燕……就这么着带孩子入了宫。 慈宁宫这头。 直到由相国寺,传来徐温云死讯的瞬间,太后才算是真正放了心,后来听说皇帝将皇长子带回宫,便愈发欢欣。 盼星星盼月亮般,才盼来个如此可爱萌巧的金孙孙,太后是时时刻刻都想将辰哥儿带在身边的。 奈何以往皇帝执意不肯。 必要孩子晚上出宫,与他生母待在一处。如今徐温云离了京,孩子今后也能只能住在皇宫,他们父子二人,终于都无需再奔波往返了。 太后对如今的局面尚算满意,可此等关键时刻,她自然不会错过展示慈母窝心的一面。 待晚些时候,估摸着皇帝将孩子安置了,她这才命人摆架养心殿,想着好好安慰安慰皇帝。 太后先是悠悠叹了口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也是那孩子命薄,眼瞧着已在筹备帝后大典了,她却没能撑到当皇后那一日,哀家今日听了她死讯后,也是悲痛不已,跪在佛前念了好几遍大悲咒。” “皇帝,哀家晓得你伤心,但务必要保重龙体。须知后宫有孤儿寡母需你看顾,前朝有万千庶务需要你做主……你若塌了,祁朝的天,便也塌了。” 多么温柔的语气。 多么殷切的嘱咐。 太后其实是个很称职的母亲,就像以往的每一次般,但凡需要支持,又或者格外脆弱的时候,她总会出现鼎力支持。 能顺利坐上这把龙椅,母后至少有三分之一功劳。 可越是如此,李秉稹心中就愈发生出万千悲凉。他剑眉紧蹙,身影被月光拖长,尽显孤独与落寞。 “母后既知儿臣会伤心,又何故要将她逼走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母后既知儿臣会伤心, 又何故要将她逼走呢?” 这语调不高,却足够振聋发聩。远扬而上,触及到高壁的瞬间回弹, 使得耳膜震荡。 太后闻言,面上慈爱的神色瞬间僵滞,眸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转变成了锐利。 所以皇帝已知此事是她手笔。 太后料到此事或有可能败露,可觉得至少也该撑久一点,待她跑得更远一点……谁曾想这才短短半日, 就被儿子觉察出了蹊跷。 既如此, 便没什么可遮掩的。 太后垂下凤眼,慵懒淡漠的语气中, 有种平静的残酷。 “不然呢?莫非当真要哀家眼睁睁看着她登上凤位,做一国之母?皇帝是觉得她罪名不够大, 还是觉得她骗你骗得不够深……我看你是昏头涨脑,所以才会决意立这么个奸邪狡诈的女子为后。 逼她远走离京怎么了, 哀家没立即结果了她性命,就已是宽宥, 莫非皇帝觉得哀家行事不妥?” 这一字一句,都似重锤落在李秉稹心间。他素来晓得母后作为个颇具野心的政治家,从来都是心有两面。 可因着以往母子二人利益一致, 立场相同,所以母后从未在他面前, 显露过虚与委蛇, 心狠手辣的一面。 而此刻, 就像是最信任的盟友,与给过他最多关爱与支撑的母亲, 忽然狠狠背刺一刀,所以李秉稹才觉无法接受,心坠寒潭。 “母后竟还对她动过杀心? 她是儿臣挚爱之人,是皇长子之母……您这么做,就不怕与儿臣离心离德,辰哥儿今后得知真相对您心生怨怼?” 李秉稹越是如此,太后便心中便愈发失望,她只觉眼前之人格外陌生,陌生到有些难以触及。 “就算子孙不体谅,哀家也不得不思虑周全。皇帝啊皇帝,你当真觉得立个和离臣妇为后,朝臣不会起疑?当真觉得借种求子之事不会败露? 与其往后让你们父子受天下人指摘诟病,倒不如哀家现在就做个恶人。” “确是哀家逼她走的,哀家不觉有错,你现下心中有气,可累月经年后,自会感念哀家这一片苦心。” 眼见陆霜棠如此冥顽不灵,李秉稹愈发心寒,他明白母后此举的用意,但却完全无法认同。 母后久居高位惯了,对许多事情无法做到感同身身,若想要打消母后执念,须得有滴水穿石的恒心。 现还不是与母后争执的时候。 “当年之事,并非她一人之过,儿臣亦有错。至于母后担心之事,儿臣早就想好了消解臣民疑惑的解决之法,绝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总之她与儿臣之间的恩怨,烦请母后今后勿再插手。她被母后撵出京了亦无妨,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儿臣也会将她寻回来。” “除了她,朕谁都不要。” 太后望着那个朝她行礼过后,就径直离去的背影,仿若瞬间苍老,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 儿子以往孝顺有加,从不忤逆半句,这还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在她面前态度这般冷硬决绝。 太后沉下的眉眼中,显露出些微迷茫与惘然……她这分明就是在拥立皇家正统,维护天家清白,凭何皇帝却觉得她错得离谱? 莫非她当真错了? * * * 京郊,相国寺。 后院,丧堂。 口长条形的上好棺木,正正摆在堂上,前头的案桌上,摆放着徐温云的牌位,焚香袅袅,虚虚攀爬而上,最后消弭在半空中。 因着徐温云平日里的好人缘,来吊唁者众多,其中不乏荣国公府的旧人。 何宁是被婢女搀扶进来的,哭得神魂俱散,整个人几乎都快要昏死过去。 “云娘,你年纪轻轻,怎就去得这么早?呜呜呜,父亲升调,弟妹出息,儿子乖巧……眼瞧你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了啊……辰哥儿他还那么小,离了生母可怎么活?” 灵堂中,众人哭做一团。 身旁着白色丧衣的徐家人,一个个也是如丧考妣,悲痛欲绝的模样…… 徐兴平与徐绍身为男丁,正强打起精神,在寺庙门口支应来访诸人… 而与徐温云尤其姐妹情深的徐温珍,她身子最弱,只面色惨白,枯坐在灵堂烧纸,全然似乎死生不知的模样。 就算那副棺椁中的尸身,被炭火烧得看不真切容貌,可满京城的人,却丝毫没有怀疑那副尸身的来历,皆对徐温云身亡之事深信不疑。 徐家人的哀痛,也不全是装出来的。毕竟就算那副尸身并非是徐温云,可至少也能晓得,她现在为奸人所害,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尤其是徐兴平,他现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借种求子的实情,只能隐约猜到女儿与皇帝的关系不清白。 所以忐忑不安中,更添了几分不明所以。 灵堂中。 婢女趁着宾客散去的间隙,将杯茶水,递送到徐温珍身前,心疼劝道,“……里头那位终究不是真身,夫人委实不必如此真情实感,身子要紧,不如站起身来歇歇吧?” 徐温珍又将张纸钱,撕下放落火盆中,火舌将其迅速吞没,熠熠升起的火光,将她的侧脸映上了几分暖黄。 淡白的唇瓣瓮动着。 “就算不是真身,想来也是个苦命女子……给她多烧些纸钱,让其在天之灵,保佑阿姐万事顺遂吧。” 阿姐,你现在是否安然无恙? 如果当真遭贼人所害,那为何皇上至今还在派人寻你的下落。 可若你还活在这世上,为何不给家中送个信,报个平安呢?你应当知道我们都很想你…… 阿姐,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 * * 那日,徐温云伪装成哑巴老妪,逃脱了侯在院外的卫兵,而后就央求了几个好心香客,将她带到了个京城附近的村落。 因着先前的假户籍之事,李秉稹特意整改过户部,所以徐温云明显感觉到,比起四年前,这一路的城坊要严密了不少,路障颇多。 但凡出入者表现出些许迥异,都要被问询几句。徐温云刚刚拿到手那张假户籍,压根还未来得及熟悉上头的信息,就被巡防卫兵逮到了,险些就要露馅,颇费了番功夫才糊弄了过去。 她终究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娘,就算带着老妪的人皮面具,也伪装不了神态与嗓音。 所以待到村落后,她将人皮面具撤下,将能显露在人前的肌肤全部抹得黄黑,还在面颊处贴了道刀疤。 她先在村中住了两日,托旅馆伙计仔细探听京城动向,直到往来商旅,传来徐家已举办丧事,皇宫并无异样,家中族人未曾受她牵连……这才将心落回了肚中。 心中觉得踏实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惆怅。所以今后这世上,就再无徐温云了。 她现在名为陈芳瑞,二十四周岁,潭州人士,是个早年间父母双亡,因身患重病,被夫君抛弃的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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