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带着人皮面具,可光瞧娉婷背影,也能看出几分风华绝代,经由这些时日的风吹日晒,她粉光若腻的肌肤被晒黑了些,手掌心也被磨出了茧子。 粗布银钗,脖颈间团围了块用来遮掩尘灰的薄巾,乍眼瞧着,分明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民妇。 可偏偏,李秉稹就是挪不开眼。 这必定就是上天派来冤家,注定躲不开的劫。男人略带些无可奈何,长长嗟叹了声,而后止步,将车架放平。 徐温云听到身后的动静,悬起心尖,疑惑向男人望去,只见他冷着脸,下巴颏向板车上的空余空间扬了扬,毋庸置疑道。 “坐上去。” 徐温云一脸为难,弱声回绝, “……不,不必了。马上就到,我走路就使得…” “朕命你,坐上去。” 。 徐温云无法,只得双手提起裙摆,战战兢兢爬上车架,双手牢牢把着车身旁的扶手。 “向左,直走,拐弯…… 那颗柳树下,前头第三家。” 二人终于行至目的地。 徐温云下了车,哆哆嗦嗦由袖中掏出钥匙,门内传来看家护院阿黄的犬吠声,门缝吱呀一开,阿黄就由门内冲了出来,先是对主人摇了摇尾巴,而后就围着生人脚边嗅了起来。 动物也有灵性,许是咂摸出男人不好惹,且又没有恶意,围着脚边绕了几圈后,便轻而易举接纳了他。 院中还有些乱。 草绳上挂着待晒干的豆角,腌料也四处摆放着,盆中也还积压了些未来得及洗的衣物……倒显得极有生活气息。 人在尴尬且无措的时候,话就会莫名其妙变多。徐温云脚不沾地拾掇着,一面不好意思道。 “……着急出门,未来得及料理院子……你先坐,我给你泡壶茶,没有你惯爱的碧螺春,石崖茶可以么……你用过膳没有,若是没有……” 徐温云才将院中的石桌收拾干净,正要扭身去厨房烧水,就被男人圈住杨柳腰,紧紧抱在怀中。 粗重的喘气声,密密麻麻洒落在脖颈间,徐温云僵立当场,下意识挣了两下,反又被箍得更紧了些。 耳旁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低哑声。 “你分明是个那般八面玲珑的人,对上孝顺父母,对下关爱弟妹,看护孩子,甚至对那狗腿子婢女都维护有加……凭何对朕就这般狠得下心,你这毒妇!” 徐温云闻言,心头也是一阵酸涩,她愧怍低下头,声调中充满歉疚。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可只有我彻底消失,才是真正对所有人都有益。我无才无德,不值当皇上这般挂念,更难当皇后宝座。” “江山需你守,太后需你孝,皇子更需你教养……煜郎,你莫要为我耽搁在此处,快快回京吧。” 李秉稹越听越气,眸底都翻涌上些戾气,圈抱着她柔软腰肢的力道不减反增。 “……你离开京城月余,也不问问朕与辰哥儿过得好不好,夜里是否睡得着,张口竟就要撵朕? 莫非朕与儿子,在你心中当真就这般无足轻重?” 听他提起辰哥儿,徐温云面上闪过些挣扎与纠结,终究没能狠得下心,颤着嗓子问道,“……辰哥儿他,可还好?” “那么小的孩子,乍然离开生母,如何能好得了?可孩子聪慧乖巧,面上看不出什么,只将悲痛生憋在心里,晨起时枕巾哭得都是湿的……云儿,你当真就不心疼?” 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能不心疼?可除了心疼,徐温云委实也不知该做些什么,难道就又这么着回京,引得太后忌讳猜疑么? 李秉稹晓得她心中顾虑,并未步步紧逼,而是掰住她的肩头,眸光灼灼定望着她。 “朕只问你一句,抛开地位权势,忘却过往的种种龃龉……你就当真不曾对朕有过一丝心动?” 他的眸光似能直接看透人心,徐温云眼睫颤动,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发抖,她知此时应该说“没有”,可嘴唇翁动一阵,却终究说不出违心之言。 “……煜郎,我怕。 我怕留在京中惹人非议;怕入宫后为太后所不容;怕因我一人之过,搅得家不像家,国不像国……” “你说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罢。 ……我实在担不起皇后之责,更不想被皇后之名束缚……比起做被人敬而远之,不苟言笑的一尊佛,我宁愿当乡野林间的一只雀儿。” “煜郎,我确心里有你,也很挂念孩子。可如若为了你们,就要在京城提心吊胆一世,夜夜都不能安眠……那我便要不起了,我没得选,我只能逃。” 这是二人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她头次这般掏心掏肺般,道出自己真实的所思所想。 李秉稹在她秋水般潋滟的眸光中,看出了挣扎与痛苦,亦感受到了那些难以压抑的情意。 他胸口钝痛,心疼地将她重新拥入怀中,抬手抚顺着她的薄背,嘶哑着嗓音安慰道。 “都怪朕。是朕未能将事务调停妥当,才引得你如此忧心疑虑。” 徐温云在男人怀中猛烈摇头。 摸着良心讲,身为九五至尊,他待她已足够宽宥足够好了,反倒是她不够坚定,一退再退。 “其实都无妨。 你不愿做皇后,不想待在京城……这些都使得,朕征战多年也乏累了,你若喜欢此处,朕就命人将辰哥儿接出宫,咱们一家三口,过过闲云野鹤的闲适日子。” 徐温云顿然抬头,盈盈的眸光中蓄满了泪水,“这如何使得?你是皇上,若不在京城坐镇,朝中出了乱子如何是好……” “朕常出军在外,也未曾见祁朝的天塌了。你便将心放回肚中,有内阁那些老臣顶着,出不了什么乱子。 且此处离京诚也近,隔三差五回去一趟便是。” 徐温云还是觉得不甚妥当,薄唇轻抿,贝齿将唇壁咬出血来,“煜郎,你委实不必为我这般大费周章……” 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些什么,就被男人生生截断。 “云儿,朕不指望你能立即放下心结,对朕全然接纳……可至少在朕靠近时,你可否莫再推诿?” “你屡屡如此,真真让朕伤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屡屡如此, 真真让朕伤心。” 此言直接让徐温云的歉疚之心达到顶峰。 四年前,她费尽心机骗了他的种。 四年后,她先因掩盖事实真相, 伙同郑明存扮演恩爱夫妻做戏;后又被太后半胁半迫,行出火后死遁这招。 为了弟妹,为了孩子,为了名声,为了自由……她永远都是狠心无情,将他抛诸脑后, 拂袖而去的那个。 而眼前这个总是被瞒骗, 被舍弃的男人,也急恼过, 生气过,可难得的是从始至终都未曾放弃过她, 一直坚定不移站在她身侧。 这么浓烈的情意,足以让徐温云卸下心防, 甚至自惭形秽。 她自问此生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他多有亏欠。 徐温云低垂下头, 面对这份真挚的爱意,终于没有再选择躲闪,而是鼓起勇气, 抬手回抱住男人细窄的腰身。 “煜郎,多谢你。” 她温声道了这么一句, 算得上是服软, 二人缱绻相拥了会儿, 她又由男人怀中扬起脸,柔声细语问道。 “煜郎饿不饿, 给你做菜赔罪可好? 如今板栗正新鲜,我昨儿去山林里拣了不少,这就剥了,做道板栗炖鸡如何?” 就算遭遇坎坷, 历经千帆也无妨,只要她能开始敞开心扉,那便什么时候都不晚。 李秉稹心底慰然,在她光洁的额头,浅浅落下一吻。 二人各自忙活开来。 徐温云先是将院子收拾了,而后就准备做菜。她不敢杀鸡,多花了几文钱,劳驾邻居家的牛婶将牲畜料理干净,再过片刻就取回来下锅。 而趁着她淘米做饭的功夫,李秉稹倒也没闲着。他身为九五至尊,行军粮草不济时,树皮也是啃过的,并不是个娇矜性子。 先是抡了斧头,麻溜将院中堆积的柴火砍了,挪到柴房中垒放整齐,又运轻功修缮了屋顶,顺手还换了个车轱辘。 二人之前就有感情基础,将话说开后,就迅速代入角色,如同世间的民间夫妻般,过起了最寻常不过的日子。 整整大半个时辰,他们并无太多话语,许多时候默契对视一眼,一来一回搭几句腔……仿佛时光都逐渐变得缓慢,美好而又温馨。 “板栗炖鸡,清炒野菜,还有你喜欢的湘南小炒肉,最后的最后,近来我卖的最好的干拌酸豆角……煜郎快尝尝味道如何?” 经过院里院外的忙活,李秉稹的袖边袍角,都沾染了些尘灰暗渍,饶是如此,也难掩丰神俊逸。 就这么端坐在木桌前,生生将这间简陋的农舍都衬得明亮了几分。 李秉稹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修养与清贵,他抬手执著,将每道菜都放入嘴中尝了尝,笑着颔首。 “不错,云儿手艺愈发精进了。” 其实方才在很多个瞬间,徐温云都觉得自己在做梦。眼前这个人,乃坐拥天下的皇帝,那只掌玉玺握朱笔的手,岂能当真为了她去握斧劈柴呢? 她眼底盈盈一颤,抬手舀了碗鸡汤,递送至男人身前。 现下已是初冬,桌上腾腾冒着饭菜香的氤氲雾气,阿黄在桌脚眯着狗眼休憩着,村道上远远传来打更人的悠扬铜锣声…… 端坐在云尖久了,偶尔感受感受人间烟火,倒也让李秉稹觉得新鲜与稀奇。 昏暗微弱的烛光下,李秉稹眸光灼然,望着对面桌上的佳人,这倒让徐温云有些不好意思。 她此时才意识到,自今日男人出现在眼前的那刻起,脸上的人皮面具就一直未曾摘下过。 她流露出几分腆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庞,笑道了句。 “……我如今顶着这张脸,煜郎可还看得习惯?” “确不比你原来的面容美貌,可不知为何,望见它的第一眼,朕就知是你无疑,现看久了,倒也觉得很顺眼。” “……只是如今你也无需隐匿踪迹,不妨还是摘了,日日带着,想来呼吸不畅,憋闷得慌。” 想想也是如此,徐温云点头答应,不过她并未立即摘下人皮面具,而是待到用过膳,沐浴更衣后,才顶着原本的面容,软步踏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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