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跳湖的那夜该是如何的绝望? 如果她真的跳了下去, 他又没有找到她, 又会怎样? 他从来都舍不得与她说重话, 偏只那一次, 也唯这一次, 差点让他失去又一软肋。 晚晚,是被他亲手逼死的。 他的余生怕都要陷入在杀妻的无尽苦恨中。 他紧紧握着那锦鞋,再不敢去想。 他欠晚晚良多,余生无法偿还。 东方既白,天见大亮。 他将那鞋履放下, 他的掌心沾了许多细碎泥土, 他净手后,踏入内室,看见江锦书已然起了身坐在榻上, 齐珩刚欲凑近,便听江锦书惊慌的声音: “你别过来。” “求你, 别过来。” 说罢,她窘迫地坐在榻上不禁落下泪来。 她不想在齐珩面前这般窘迫与狼狈。 齐珩垂眸,才看见她的衣衫和床褥上沾了几分血迹, 他兀地心痛起来。 江锦书生阿媞时难产血崩,险些命丧, 便是保下命来, 也落下了这崩漏之症。 “你出去,好不好?”江锦书低声恳求, 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却仿佛如滚石般一块一块地沉重地落在他的心头。 齐珩没有动。 江锦书几近绝望,道:“我真的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求你让我保留几分颜面,不成吗?” 齐珩兀地心痛,原本亲密无间的二人如今却生分如此。 她所谓的狼狈,本就是她为他生儿育女时所患之症。 那亦是他的罪证。 可如今她却几近自伤与自怯地对他说。 求你让我保留几分颜面。 这句话,虽无形,然其锋犹胜如水的并刀。 寸寸剜心。 那本就是他欠她的。 他没有如江锦书所说离开内室,反而他兀地大步上前,心疼地抱住江锦书的身子,她的身体有些凉,齐珩抱她抱得很紧,他想告诉她,他永远都不会抛弃她。 江锦书被他抱得一愣,随后她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她委屈地哭泣,泪水浸湿了他的大半袍衫。 她身上浅浅的血腥味渐渐为雪中春信所替代。 “晚晚,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真的对不起...”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你怨我也好,打我也成...” 江锦书当真捶打在他的身前,一字一字地在哭诉:“我好恨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齐珩紧紧抱着他,任由她的厮打。 良久,齐珩没有叫旁人,自己将弄污的床褥换了来,江锦书换上齐珩的衣衫,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她黯然低下头,轻声道:“你,你废了我吧。” 齐珩一怔,他心口处隐隐作痛,他声音沙哑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也知道崔知温封驳了新法,他是冲着我来的,不该牵连到其他无辜的人。” “再说了,我现在这个样子,配不上你的皇后。” “你废了我,选择其他家世清白、品行高洁的女公子,对你、对我、对天下都好。” “我也,不会怪你的。” 齐珩低下头,他忍住泪水,他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配不上你。” “你会有更好的女公子来配你的。” “什么女公子,我通通不要,你是我的妻子,我们行过结发之仪,你还带着我阿娘的手镯,我除了你,谁都不要。” 他急忙牵住江锦书的手。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瞧了须臾,她淡然地挣脱开他的手,她轻声道:“陛下,妾做了个梦。” “梦里,你不是这样说的。” “我怕,那个梦会成现实。”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想再赌了,请您。” “放过我吧。” 外殿传来瓷瓶落地碎成残片的声音,齐珩耳边翁鸣,他听不清周围的一切,唯独听见了一处的碎声。 放过。 这个词果真伤人于无形。 昔日她怀着他的骨血在他的怀中言笑晏晏,如今,她淡声地与他说“放过我吧。” 二人虽近在咫尺,却遥远如隔天堑。 他强撑着笑笑,恍若未闻。 他笑了笑,道:“晚晚,不提别的事好吗,你想吃橘子吗?” 江锦书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她知道,齐珩在自欺。 齐珩径直拿起一旁黄釉盘中的橘子,他笑笑道:“这个外相不错的,想必很甜。” 他低下头,忍泪剥开淡黄色的橘子皮。 他将橘子果瓣放在江锦书的掌心,然而她轻轻一拂,那些果瓣滚滚地落在地上,沾染上细碎的灰尘。 齐珩一愣,垂眸看着那些落了尘的橘子。 江锦书看着他的侧脸,她希冀着齐珩因此而动怒,又希冀着齐珩依旧不计较地来哄她。 或许是因昨夜之事,齐珩再不敢与她说重话。 他没有她设想中的动怒,反倒淡笑道:“橘子不甜,不吃也罢。” “我,我还有事,你安歇吧。” 齐珩狼狈地逃离此地。 *** 齐珩坐在太液池边,静静地望着湖水。 “陛下。” 萧璋行礼道。 “坐罢。”齐珩微笑道。 萧璋撩起衣袍,便席地而坐。 “陛下,怎得突然来了太液池?” 齐珩道:“有些烦闷,便来这里了。” “何时回清河?” “五日后。” 齐珩点了点头。 “陛下,您后悔吗?” 齐珩默然片刻,而后摇了摇头,看向那水面,道:“我有憾,却无悔。” 萧璋清楚齐珩为了那些无辜冤死的百姓放弃了什么。 那是今上的全部。 “臣一直有惑,含凉殿那夜的事,殿下知情吗?” “不要提,永远不要提。” —— 江锦书坐在铜镜前,齐珩轻轻抬起她的发丝,慢慢梳理。 他温和地笑道:“不知何时能给阿媞挽发。” “晚晚,你要去看看阿媞吗?” 江锦书倏然起身,将那嵌了绿松石的金梳冷冷扔在齐珩的身上。 她冷漠道:“陛下,您想何时处死我?” “不要再如此了,捧我登高台,又毫不留情地将高台拆下。” 江锦书垂眸道:“我真的累了。” 书案旁的阿媞陡然嚎啕哭了起来,她轻轻挥舞着手臂,妄图寻找双亲的怀抱,然江锦书不为所动,她淡然地躺回床榻,背过身去。 不理呆滞在原地的齐珩,也不去理痛哭的阿媞。 齐珩一愣,随后忙大步上前,将阿媞抱在怀里不停地哄着。 阿媞撇了撇嘴,抱着齐珩的袖子安睡于他的臂弯中。 江锦书背对着他。 是以齐珩未看到江锦书眼角的那行泪。
第104章 月明白露(四) 齐珩拿着中书门下递来的文书, 手兀地握紧,他轻轻一撇,那经折装的本子坠落于地, 他忍怒道:“中书门下除了废后, 就无旁的事要做吗?” 谢玄凌行揖旦旦道:“陛下, 皇后系出逆臣, 实不堪中宫。” “逆臣。”齐珩倏然笑了起来。 “皇后自幼是受江宁南氏的熏陶教化, 她方回江家几时?又得了江逆几时的教养?尚令若说皇后系出逆臣, 倒不妨来指责朕,她是朕的结发之妻,她与朕相处的时日远甚于她于江氏闺中,尚令若是责她,倒不若来责朕。” 齐珩朗声道。 此话紫宸殿内外皆听个清楚, 侍候内臣于门外战战兢兢。 江锦书躺在内室, 听到那番话不由得踏出内室,站在那架紫檀木山水画屏后,她透过那薄帛, 依稀看见齐珩动怒之态。 谢玄凌垂眸道:“臣听闻,皇后殿下自诞育公主后, 落下了崩漏之症,不知是否为真?” “内帷私事,谢尚令也要管么?”齐珩语气愈重。 画屏后的江锦书赤足站在原地, 没有出声,她黯然地低下头。 “陛下, 那不是私事。”谢玄凌兀地心急了起来。 “陛下身为天下人的君父, 何尝有过私事?殿下亦是,身为国母, 德不泽天下,贤不济苍生,若连承继社稷宗祧之事都做不到,何以再以重位?” “臣请陛下割爱,废了江氏。” “江氏不废,臣民不安。” 谢玄凌跪地俯首道。 齐珩已然气极,却仍强撑着君王体面并未发作,他冷声道:“老师,是在要君么?” “陛下,您知道朝臣眼里怕的是什么,是女类其母啊。” 谢玄凌抬首道。 “女类,其母...”齐珩喃喃道。 “臣说句不敬的话,若陛下不豫,他日朝政,江氏当真不会染指半分吗?” “她若染指,会放过那些对您忠心耿耿的臣子吗?” “恁时,他们如何自处,陛下您想过吗?” 江锦书在屏风后站着,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齐珩颓然,他向后退一步坐在地上,颓唐如当日,他轻声道:“她不会那么做的。” “陛下,崔璋的事,皇后殿下是否知情?”谢玄凌问道。 江锦书闻言,不由得攥紧了拳。 齐珩摇了摇头。 谢玄凌颔首道:“那陛下可曾想过,若皇后殿下知晓,是您将崔璋送至东昌公主身边,引公主入彀,您觉得,她会如何对您,如何对朝中众臣?” 江锦书闻言,以手捂住面容,她身子微微起伏,手不停地颤抖。 引公主入彀。 这五个字在江锦书的心神中,久久不去。 是齐珩,设计的吗? 所以,她对他的愧,全都是假的。 “陛下,求您为朝中那些对您不贰的忠贞之士计,为这四海寰宇内的万千子民计,臣求您了。” 谢玄凌再拜,就像那时他请齐珩勿要追封陈氏一样。 “老师,你非要如此逼我吗?” “陛下当日以臣为师,臣从不敢自专,臣亦犯不上亲自趟这次浑水,以臣今日此语,有要君之嫌,臣懂,臣今日归家后,自会上请罪表,臣已老迈,不堪尚书省首长之职,请陛下另简贤才,但臣,还望陛下对皇后之事,慎之又慎,勿耽私情。” “臣,言尽于此了。” 谢玄凌告退后,齐珩坐在书案旁沉默良久。 他颓然坐在上位,江锦书从屏风后缓缓走出,她面上无悲无喜,右手藏于衣袖中。 他瞧见她,忙起身前去,他搭上她的肩头,温声道:“晚晚,什么时候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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