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有妇如此,是你有福气。望你们能濡沫白首,多子多福。” 她又对齐珩道。 “珩谢过祖母。” “式微谢过祖母。” 二人行礼谢道。 “式微以后多来陪陪祖母,可好?” “我已然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何必折腾呢?你们把日子过好,我便已然很知足了。” 杨舟蘅又与齐珩、江式微二人嘱咐许多,未让他们久留。 “那珩就携新妇回去了。”齐珩起身行揖,见杨舟蘅点了点头,便又牵着江式微的手而去。 杨舟蘅看着二人并行牵手而去的背影,未说什么。 式微临去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有些疑惑,便回首,见杨舟蘅并无其他神色,只心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齐珩察觉式微的神色不对,便侧头问道:“锦书,怎么了?” “没什么。” 见二人彻底消失在殿内,女官问道:“殿下可是想起了旧事?” 她见方才太皇太后望着陛下和皇后的背影低叹了一声。 她也算是杨舟蘅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明白那声叹息的意思。 “旧事重演罢了。”杨舟蘅垂眸。 “陛下是有分寸的。”女官安慰道。 “是么?” 杨舟蘅问,复而又道:“我瞧见那孩子方知,盖儿还真是,用心良苦……” 女官听此,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第019章 云中白鹤 齐珩将她送回立政殿不久, 高季便入来禀报: “陛下,中书舍人崔知温于紫宸殿请求赐对【1】。” 齐珩转头对江式微道:“朕还有事,便先走了。” “陛下快去吧。”江式微起身行礼。 见齐珩已离开紫宸殿, 江式微思忖着高翁方才的禀报。 中书舍人, 中书省正五品, 掌制诰事。【3】阿娘说过这样的官职多数是世家出身, 高翁口中的那位崔知温显然也不例外。 姓崔么?清河崔还是博陵崔?【2】 反正无论是哪个崔, 总归和她济阳江氏关系不甚近。 士族们虽表面上同气连枝, 但暗地里还是划分为各种支派,相互倾轧罢了。 江式微想到此,便觉得一团乱麻,从桌案旁胡乱拿本书来看罢。 倒是紫宸殿内,齐珩甩了一下衣袖, 端坐于上位, 不发一言。 同时桌案前还站着一个人,亦是绯袍,年岁近而立之年, 言行举止所透露出的矜贵儒雅可与齐珩相较。 于御史台狱中蹉跎数年,昔日意气如今也已化作沉稳。 “臣, 新任中书舍人,清河崔知温前来陛见。” 崔知温缓缓行礼打揖。 “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4】朕少时读书总觉此言过于夸大, 今日见卿,方知此言不算虚妄。卿于囹圄多年, 竟还能一如当年, 不愧为清河崔家麒麟子,果真是好风裁【5】!” 齐珩不禁感叹道。 看来, 他用自己的婚事来换崔知温出御史台狱,当真没错。 “陛下过誉。” 崔知温不卑不亢回道,复而又作礼恭贺道: “臣在此贺陛下新婚之喜,愿陛下与皇后殿下能琴瑟和鸣。” 崔知温深知自己是如何在东昌公主手下出得御史台狱,这还得多亏了齐珩立后而大赦天下。 他便是大赦的那个。 齐珩愿意起复他,也是因他有用,而他必须给齐珩这个回复。 “那朕便收下卿的祝福。” 齐珩谈及江式微,略带笑意。 “臣今日请陛下赐对,是有事想奏。” “卿有何事?” “政事堂,乃我朝诸位相公【6】出入商讨政事之地,开国至今,政事堂公衙一直设于门下省,未尝变更,先祖设三省六部,本意为各司其职,为国朝效力,但自三省以来,相互推诿,办事不效,故设政事堂于门下。” 崔知温顿了顿,继续又说了下去。 齐珩瞧着面前之人侃侃而谈,心中对崔知温又多了几分赞赏。 “然今,中书省掌诏命,门下省掌封驳,尚书省掌施行,军国大事多过于中书省,所以臣乞请,徙政事堂于中书省。” “徙政事堂于中书省?”齐珩讶然问道。 现而今中书省是王铎为首长,若真应了崔知温所请,岂非中书省之权愈加庞大了? 这崔知温莫非是昏头了? “卿确定?”齐珩又问了一遍。 “臣笃定,不止徙于中书省,并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改政事堂印为中书门下印,重选入中书门下的官吏。” 名为𝔀.𝓵迁徙,实则是重洗政事堂。 政事堂在国政中地位尤殊,军国大事,均要由政事堂诸臣商讨过后才能告知天子,由天子下达诏命。天子虽掌握最高生杀大权,但大多数都是循照着政事堂诸公商讨一致后的决定。 便是贵为天子,也需受政事堂诸公的掣肘。 齐珩便是再不满政事堂,若无正当理由反驳,他也还是要照政事堂呈上来的结果下达敕书。 入政事堂的官吏多数与王铎有旧,虽然名为“诸相公议事”,由各相公商讨,但因这旧情,实则朝政多掌握在王铎手中。王铎可谓“军国大事,悉归中书令一人矣。” 齐珩对此,早已不满。 可他亦无解。 朝中高官多是士族出身,今朝虽不似伪朝【7】,士族门阀力压皇室。但余威仍在,也算不容小觑,从高宗至齐珩一朝,一直有意通过科举提拔寒门,打压士族,终究效果不显。 士族之所以为士族,终究是诗书礼教盖过那些寒门庶族的。 只看科举廷试前三,多数出自世家。 纵使齐珩有意抬高寒门学子,也还是力不从心。 皇室、士族、庶族、百姓,这四者关系向来是最难分别。 当初便是齐珩,有意放权给王铎,借机打压那些根基极深的世家。原因无他,王铎在士族与庶族之间关系极为微妙。 王铎虽出身于庶族,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才之人,这是齐珩所肯定的。 这在士族当道的大晋,算是不多见的一道风景。 他自认太原王氏之后,但在经过数百年沉淀的世家大族眼里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在那些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眼里,王铎便是太原王氏的后代。 这样的人,有才又有名望,又不会助长士族气焰,齐珩缘何不用? 但终究,易在放权,难在收权,王铎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已经成了可凌驾于皇权的权臣。 齐珩有意收权,但没有理由,王铎办事谨慎,齐珩找不到一丁点的错处。他便是有心,但师出无名,还是得歇了这心思。 当真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可见,“名”之一字,也是能压死人。 “卿的提议甚为不错,但政事堂也不是个傻的,对吧?” 政事堂那帮老家伙要是知道崔知温刚出来就整这么一出,怕是要把他清河崔家给掀了。 触及到自己的利益,谁都不会松这个口的。 “政事堂是不是傻的,臣不知,但臣知,中书令不是傻的。” 崔知温胸有成竹,他笃定,王铎一定会赞同他的这份提议。 由王铎来促成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缘何?”齐珩问道。 崔知温复而又道:“政事堂如今的秉笔宰相是裴戎。” 入政事堂者虽都为宰辅,但却又高低之分,王铎虽为中书令,是中书省首长,但在政事堂,不居首位。 居首位者是裴戎,裴戎出身河东裴氏,根基深,名望高。 政事堂之首便是执政秉笔,即便是王铎,他也要屈于裴戎之下。 “具臣所闻,裴戎曾因家奴之事与中书令生隙,二人生怨,王铎已然生了取裴戎而代之之意。” “若陛下助他成此事,陛下认为,他难道不会顺陛下的意么?” “徙政事堂这便是名正言顺的借口,王铎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崔知温淡淡道。 徙政事堂,不仅是天子重洗政事堂的借口,也是王铎堂而皇之再进一步的借口。 这无论是对天子,还是王铎都有利无害。 即便平时王铎与齐珩再不睦,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联起手来。 这便是人性。 “可此事便就算由王铎来办,也不一定办成啊。”齐珩质疑道。 “中书令在朝多年,虽然不是执政秉笔,却胜于执政秉笔,陛下认为这是为何?” “因为政事堂那帮家伙被中书令拿捏了证据。”崔知温面不改色道。 齐珩气得哼笑一声:“贪污的贪污,卖官的卖官,狎妓的狎妓,朝廷的蠹虫,朕要换的这些人倒是没一个清白的,算不得冤枉他们。”白义曾经暗查过这些人的底细,因此齐珩一清二楚。 “正是。” 齐珩听此,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倏然一笑:“卿还真是将人性算的......” “毫无疏漏。”齐珩说出了最后四字。 那么,就按照崔知温说的来做吧。 “卿就今日提议拟一劄子出来,明日廷议,论列此事。” “臣,遵旨。”崔知温打揖领命。 “忘了问卿一句,卿身上的伤还好吗?”齐珩还记得在御史台狱见到崔知温时,他满身是伤,不忍直视。 东昌公主折磨人的手段才是让人“叹为观止。” 崔知温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在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 “臣无大碍,劳陛下惦念。陛下于臣之恩,臣当万死以报。”崔知温说罢,深深揖了下去。 “卿还真是……动不动就行礼。”齐珩走下台阶,亲自将崔知温扶了起来。 “若真想报答朕,便好好效力于家国罢。”齐珩拍了拍崔知温的肩头,恰好避过崔知温的伤处。 崔知温走后,齐珩提笔写下了一封密信,吹干上面的墨汁后,在一旁的漆盒中找出私印,盖了上去。 “白义。”齐珩高呵一声,白义便迅速入内,出现于殿中央。 “你看一眼,之后立即送去,不得有误。” 白义接过纸张,低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便知晓了齐珩要他给谁送去。 只见信上的字迹干净利落: “昔日卿言,沉疴【8】当改,月下之诺,今当回允。” 末尾赫然印着—— “明之”二字。 齐珩将私印又放回漆盒内,不经意间目光落在了前几日用过的纸张上。远看去,白纸上画有各式各样的弯弧,像极了立政殿女子眉间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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