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前,齐珩便提出要和江式微住在一起,少年夫妻情浓之时,自然没有不应的。 何况江式微心里有齐珩,自是一百个愿意。 她是恨不得他现在就搬过来住,这样就能早些见他。 只是齐珩刚回京,便回紫宸殿与臣子商议国事了。 江式微虽心中不舍,但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他是天下的君王。 * 齐珩这边甫一回来,便换了衣衫,见紫宸殿的桌案上摞了一堆又一堆的劄子,不禁按了按眉心,他道:“谢尚令呢?” “谢尚令在廊下等候呢,陛下要见他么?”常诺躬身道。 见齐珩颔首,常诺便去传谢玄凌了。 谢玄凌春秋已高,步履蹒跚,正欲下拜行礼,便被齐珩扶住,只见他温声道:“老师不必多礼。” “谢陛下。”谢玄凌道。 “常诺,赐座。” 齐珩将案上一本名册交予谢玄凌手中,谢玄凌打量几眼,而后惑然道:“这是?” “老师打开看看。” 谢玄凌将名册打开,瞧清上面的墨字。 这里面写的,多是长安名门子弟。 谢玄凌强笑道:“臣听说銮驾甫一至江宁,江平楼便因火塌陷,陛下还为此处置了江宁刺史。” “为此,也不为此。” “江平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江宁刺史助纣为虐,他罪有应得,如此也已伏辜,他临死时留了此名册,上面的人也不干净。”齐珩淡声道。 “垂死之人,说不定想胡乱攀扯,拉人下水给他自己陪葬罢了。”谢玄凌道。 “我看未必,这上面的人品性𝔀.𝓵为何,老师是最清楚的,不是么?”齐珩抬眼看向他。 谢玄凌垂眸不语。 见谢玄凌不说话,齐珩笑了笑,道:“罢了,叫老师来,原是为另一桩事。” “陛下请说。”谢玄凌拱手一揖。 “朕幸江宁以来,也见不少,吏官不正,民则受祸,光以江宁来看,刺史欺上瞒下,甚至中饱私囊,赈灾之款何其紧要,却被这些贪官污吏用以纵酒狎妓。” “朕实心哀。”齐珩叹了口气。 “陛下是想?” “吏治。” “老师是尚书令,粉省其下有吏部,六品之下文官由吏部铨选,在任官上朕想,还是需慎重,所以朕已写下诏书,然人心涣散,恐不能落于实处,是以朕盼着老师能帮衬着些。” 齐珩将那白麻纸递给谢玄凌。 谢玄凌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凡不历都督刺史,不得任侍郎列卿,不历县令不得任台郎给舍。” 谢玄凌不禁开口道:“陛下,这是否太过苛刻?如此举措,将让朝廷暂时无人可用啊。” 此诏书一出,怕是再贤之人,也得先外放数年才能调回长安。 士族垄断用人已然是常事,齐珩此举,已意在动士族了。 那谢氏又何尝不会受到波及? “非也,朝中重京官,轻外任之风已久,让有学识的京官到地方作都督、刺史,又让政绩卓然的都督刺史到长安作京官,出入常均,永为恒式,老师认为不妥么?” 出入常均,永为恒式。 官吏调动频繁,也意味着他们无暇于在任职之地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也便避免了世家称霸的局面。 齐珩这招太妙。 谢玄凌看向齐珩,曾几何时,那个抱着他一直问着“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何意的稚童如今已然成为了一位成熟稳重的君王。 谢玄凌感慨良多。 他是士族之人,自当为家族谋益,但也清楚自己是臣,与天子有君臣之义,更有师生之情。思及王伯仁的下场,他便已知晓该做何决定。 他最后还是领下了这道风旨。 他选择走下王伯仁未走完的路。 不只是为了成全这身紫袍,也是为了成全他们的师生之情。 * 入夜了,江式微刚点燃起那灯盏,身子便被人从后抱住。 齐珩将下巴枕在她的肩窝,在她耳畔轻声道:“想没想我?” 江式微侧过头,抚上他的面庞,道:“好想你。” 齐明之是真受不住她说这样的话。 他将江锦书扯到怀中。 “成么?”他在问她的意见。 对于床笫间的事,男人只要碰了、沾了,便再也忍不住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夫妻间多亲密些,总是无妨的。 举动间,江锦书碰到了那藏于锦衾之下的经折装本子。 看来漱阳整理床榻时,没动过这个,一直放在了原处。 她轻轻往里推了推。 齐珩低头吻她,问着:“推什么呢?” “没什么。” 须臾,她又轻声道:“你要看看吗?” “什么?” “被子下。” 齐珩拿出了那本子,哭笑不得,随后那本子被他弃之于地。 立政殿内,那件绯色袍衫与藕荷色的襦裙交织委地。
第066章 夕死可矣(二) 齐珩风旨一出, 朝野中掀起轩然大波,紫宸殿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劄子。 有赞成亦有反对。 反对者多数都是士族之人,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这其中谢玄凌出力不少, 其中缘故齐珩自是知晓。 倒是东昌公主其下的门客一直在与他唱反调。 齐珩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锦书要想劝退东昌公主怕是很难。 汾阳郡王若有所思道:“陛下, 新风已起, 打铁需趁热, 先前臣所提议, 检田括户,不知圣意允准否?” 齐珩抬眼,徐徐道:“齐范所言,甚为有理,朕已体察, 然十道劝农使与劝农判官朕并无人选, 诸卿可有意中者?” 均田关乎国朝税政,事关重大。 是以这人选需慎之又慎。 群臣面面相觑,并不出声。 “陛下, 臣请命。”谢晏俯身施礼道。 齐珩点了点头,谢晏虽已入门下省, 但毕竟未外放过,他虽有心委以伯瑾九卿之位,但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不如借此将他外放, 检田归来,便可名正言顺入中书门下。 “好, 朕便命你为剑南道劝农使, 清查剩田,并籍帐外之人, 封入府册。” “臣领旨。”谢晏稽首作礼道。 而后,齐珩又委任二十余人为十道劝农使与劝农判官。 廷议散后,齐珩留下了崔知温一人。 齐珩道:“给崔中令赐座。” 常诺为崔知温搬了个杌子,崔知温打揖道:“谢陛下。” 齐珩缓缓落墨,默然写下另一封诏书,将诏书写完,齐珩递给了崔知温,崔知温细细读着上面的墨字: “臣卿之家禁僧尼者往来,廿年间禁铸佛、书经。” “陛下这是...”崔知温道。 “富户强丁多削发以避徭役,所在充满。”齐珩淡声道。 “自高宗一朝起,佛教兴盛,僧尼者众,笃信者众,陛下此举臣工间恐有非议。”崔知温起身打揖道。 齐珩摆了摆手:“贵戚争营佛寺,度人为僧,兼以伪妄,积弊太久,民怨甚矣。” “民于君同水于舟,水载舟,亦覆舟。” 齐珩沉吟良久,而后缓缓道:“既在此位,自担其责。” 崔知温俯身道:“臣省得了,自当效力。” 齐珩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辛苦了。” 崔知温笑了笑:“臣不敢当。” 毕竟是齐珩给了他能走出御史台狱,重新踏上仕途的机会。 他自当报恩。 而且,这件事上他亦有私欲,东昌公主崇佛,他是知晓的。他促成此事,起码东昌公主心里不会痛快。 这就足够了。 今岁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兽纹瓦当上覆了一层白色。 来往的内臣抱紧了身上的长衫,想在这雪天中让身子更暖和些。 长街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大雪飘落于鸱吻上,有碎玉投珠之声。 江锦书端详着面前的茶盏,她举着盏身已然看了多时。 漱阳笑道:“这茶盏真好看呀。”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这越窑烧出的茶盏确实好看。” 盏身是青灰色的,状如莲花,口沿形似五瓣花,盏托似荷叶。 “拿它去盛我新得的兰雪茶吧。”江锦书笑了笑。 漱阳笑着接过那荷叶盏。 适逢齐珩刚入立政殿,鹤氅上还沾着冰雪。江锦书上前帮着他将鹤氅解下,触上他的双手,不禁轻声埋怨道:“好冷。” 随后便牵着齐珩到炭盆旁烤火。 江锦书握着他的双手,他左手上的玉扳指硌得她微微发疼。 他的鬓发上有一丝残雪,江锦书拂去,那片洁白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滩水。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齐珩垂眸应了一声。 她轻声道:“我看了邸报上的新闻,三税改两税。” 当地豪绅多剥削百姓血汗,强抢土地,故出两税之法,此举有益于民,却不利于士族。 “我也知晓,她的人一直在反对新法。” “对不起。” 这声道歉是代东昌公主说的。 齐珩蓦然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怪你的,永远都不要与我说对不起,你从不欠我什么的。” 他分得很清楚,东昌公主是东昌公主,江锦书是江锦书,东昌公主的任何过错都不该由江锦书来承担。 齐珩抚上她的背脊,而后笑了笑:“我口渴了,不知能否吃盏热茶?” 江锦书点了点头。 她将那盏兰雪茶递给他,笑笑道:“暖暖身子吧。” 齐珩浅啜一口,抬眼看向她,唇边带着淡笑,道:“这茶不错啊,茶盏也好看。” 齐珩稍稍将手上的茶盏抬了抬,随后扬眉笑道:“色泽如春水,这是越窑的瓷。” 江锦书含笑颔首,道:“子衿送来的。” “哦?是吗?”齐珩笑道。 齐珩又问道:“她和姜娘子现下如何?” 江锦书想到这儿,不禁笑了笑:“她寄给我的信虽寥寥数语,但足以看出她们的日子过得畅意,这茶盏便是她去上林湖时得到的。” “她还说,在蜀郡遇见了一小郎君,他们煮酒论书,姜娘子现在已然在给子衿备嫁妆了。” 齐珩笑笑,并未再说什么,只嘱咐高季以锦书的名义备下了一份贺礼。 江湖之远,自由畅意,不该再沾染庙堂的阴谋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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