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珩下定心的事,断无转圜之地,总归江锦书没答应过她什么,恶报不该找上她。 江锦书静静地看向他,而后垂眸思索。 她知道,齐珩都是为了她。 齐珩继续去守灵,江锦书静待在偏殿内,她换了一身素服后看向漱阳,轻声问道:“大长公主还没至梓宫前吗?” 漱阳默然摇了摇头。 江锦书喟然长叹,不禁道:“阿娘与祖母,就这般情分浅薄吗?” 顾有容入来,道:“不是情分浅薄,是除却血脉,已然不剩情分了。” 江锦书抬首看向门口之人,欲微微起身,顾有容忙扶住她,道:“妾刚从那里叩拜回来,想殿下身子不适,妾便来看看。” “顾姨的话,是何意?” 顾有容缓缓抬首,而后叹息道:“三十余年了...原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顾有容将当年之事徐徐道来,她垂眸轻声道:“当年的东昌公主与现在的东昌公主可谓判若两人。” 齐令月是高宗膝下长女,系中宫皇后杨舟蘅所出。 可谓娇宠至极。 然齐令月却非在其生母杨舟蘅膝下长大,高宗与杨后属联姻,杨舟蘅乃当时中书令之长女,更兼出身弘农杨氏,恁时杨氏势大,族中叔伯皆位列朝堂。 高宗不得已而立杨舟蘅为后,从此嫌隙而生。 杨舟蘅共一子一女,长子为先帝睿宗,一出生便立为太子,只可惜其性庸懦,凡事不就。高宗并不属意于他,只可惜碍于杨氏,更兼睿宗占了名分之便,嫡长子为太子,宗法之所,实不可易。 而后杨舟蘅诞下齐令月,齐令月性聪敏,数月即可识字。 高宗大喜,将齐令月带至身边亲自教养,由此母女分离,情分愈浅。 后来杨舟蘅的幼妹入宫,她叫杨文蘅,本是杨家欲稳固后位而送入宫的,犹善文墨之事,故拜尚宫。 顾有容说到此,笑笑道:“她当年的位置就与含章、子衿相同。” 掌导引中宫,兼管六局。 “杨文蘅比东昌大了不到十岁,她与东昌可比太皇太后与东昌更亲些。” 毕竟尚宫的身份比皇后的身份更自由些。 杨文蘅于东昌公主来说,不仅是血脉至亲的姨母,更是心意相通的挚友。 齐令月有什么新鲜玩意都会拿来给杨文蘅,她的所有烦心事也会尽数说与杨文蘅听。 顾有容垂眸笑道:“两个人好得就似一个人。” “杨文蘅在时,哪怕东昌不怎么去皇后宫中,东昌也能记得她阿娘的好,时时关心她阿娘的起居。” 顾有容想到那个开朗豁达的女子,不禁笑笑道:“记得东昌刚喜欢上某家相公的小郎君时,她第一个告诉的人,便是杨文蘅。” “是以杨文蘅给她出了个主意,要她穿上胡服带着男人的帽子,至高宗与杨后前跳舞。” “这个主意也算半成吧。” 毕竟高宗确是下诏为她选驸马都尉,只不过不是她喜欢的。 顾有容又道:“东昌与杨文蘅年纪差不了多少,性子也相同,她二人最喜击鞠,她俩在的地方,众人一听打马球,便连连摆手。” 顾有容眼前似出现一团云雾,她又看到了两个身着石榴色窄袖长裙的女子拄着长柄杓子跨坐在马背之上。 何等意气风发。 那时的东昌公主张扬明媚,如大明宫中的一颗明珠璀璨夺目。 谢玄凌授课时,最喜爱的学生便是东昌公主。 东昌公主心思活络,不止好学好问,还时常带给谢玄凌一些番邦进献的新奇玩意。 高宗对这个女儿更可谓上心,所求必应。 东昌公主虽有些公主的骄傲,但亦有慈心与怜悯之心。 否则,她顾有容便不会站在这里。 那时的东昌公主常言:“女子便该读书,甭听什么女子便该相夫教子的酸儒之语,那些谬言不过是男子为禁锢女子而说出的狗屁话,与其为搏贤惠名而靠男子的庇护过一辈子,倒不如自己学些真本事,让男子刮目相看。” 并放言,只要谁想从她这学真本事,便尽管来,不拘身份之别。 她皆倾囊相授。 杨文蘅亦赞同此道。 顾有容笑笑,而后叹了口气:“那段岁月当真是美好的,只可惜啊...” 江锦书轻声道:“后来呢?” 顾有容唇边勾起苦涩的笑,她徐徐道:“高宗有一挚爱,名崔姒。” 崔姒出身清河崔氏,便是当今中书令崔知温的姑祖母。 “崔姒美貌,便是当年的郑后都有所不及。” 不仅美貌,而且温婉,善诗书。 才华并不亚于江锦书,美貌且胜江锦书数倍。 这样的女子,没有男人能不动心。 崔姒原是有婚约的,但为家族之故,退婚被礼聘入宫,初只才人,一月后便被擢拔为贵妃,可见其荣宠。 “清河崔家当初因氏族志修撰一事见罪于高祖皇帝,后来便为历任君王所冷待。” 直到崔姒的出现,这僵持的局面方被打破。 崔姒的出现,让杨氏心慌。 那时,杨家重臣先后离世,家中子弟不肖,难当大任,家族式微。 高宗动了废杨立崔之心。 江锦书听顾有容说到此处,便已明白,想必是杨家害怕是以谋害了崔姒。 谁料顾有容的下一句便打破了江锦书的想象,她道:“但杨家是不敢动手的。” “此时动手,成也便罢,不成,满门皆死。” 然就算杨家有心无胆,也会有人去做这件事。 果不其然,崔姒薨逝,高宗哀恸,欲追封皇后,直至群臣上谏,以“天下岂有生死两皇后故事?”为由驳回诏书。 崔姒丧事后,高宗震怒,彻查此案。 有人故意将此嫁祸皇后,将脏水泼到了杨文蘅的身上。 “杨文蘅尚宫掌六局,这件事无论是不是她,她都要承担这个罪,给崔姒陪葬。” “杨文蘅在丽景门推事院受尽刑罚,也断未牵扯皇后。” “那时,东昌公主奔走呼号,跪在高宗前一日一夜,高宗也未容情,后来东昌去求皇后,皇后不发一言,摆明了不想牵扯进此事,杨氏更不可能去管。” 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因此东昌公主腿上有疾。 “那时最想让杨文蘅死的是她的骨肉血亲,而最想让她活的却是她的雠敌。” 毕竟,杨文蘅只有活着,才能牵扯到皇后的身上。 崔家在此事上尤为卖力,恨不得将杨文蘅剥皮抽筋,逼她说出皇后的名字。 江锦书有所触动,不禁问道:“那最后呢?” “东昌求遍诸家,无人肯施援手,也只谢玄凌出言劝了高宗一句。” 一个空有宠爱而无实权的公主,又值得谁去帮呢? “最后杨文蘅狱中自杀了。” “高宗犹不解恨,将杨文蘅的尸首凌迟,以藁席相裹抛之荒野。” 江锦书握住衣袖,道:“是以,阿娘如此恨崔家,是吗?” 顾有容笑笑不语。 东昌公主自那之后,拉拢朝臣,结成朋党,高宗崩殂后,是东昌公主亲自将兄长扶上皇位,由此权势愈盛,以谋逆之名,借睿宗的手屠尽清河崔家的嫡支血脉。 崔知温已然算旁系,亦被东昌公主以无礼之罪打入御史台狱,磋磨数年。 当年的事也已过去,只是人心上的事从未过去。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齐令月多次懊悔,假使当初她能有如今的权势,杨文蘅还会殒命吗? 只可惜,无人能回答她。
第077章 钟鼓清圆(四) 太皇太后丧, 按律,内外命妇各于本家素服朝临三日。 这三日,独东昌公主于家中未着缟素, 是以在早朝上, 翰林学士为此而弹劾, 齐珩下斥旨至东昌公主府, 然东昌公主置若罔闻, 依旧我行我素。 廷议上, 齐珩与诸臣商讨杨舟蘅谥号之事,礼部领旨择选谥号。 事情进展极顺,然尚书右丞奏言:“帝之祖母已然追谥,帝之母亦已追谥,帝之生母奈何?” 尚书右丞字字句句说在了齐珩的心头上。 见齐珩沉默不语, 尚书右丞又道:“今皇后有娠, 皇嗣之父以为陛下,皇嗣之母以为皇后,皇嗣之大母奈何?伏惟陛下为皇嗣计, 追尊先陈氏为太后,与谢后共称皇妣。” 谢玄凌静默, 不发一言。 尚书右丞这一席话正是今上心里所想,今上心中对生母有愧,若非当初是他将那道诏书拦了下来, 陈内人怕已经称皇妣了。 此事是今上的痛处,欲言却不可言。 尚书右丞是以替齐珩说了此话。 瞧今上的神色, 怕已然动了心思。 新任礼部尚书是昌黎韩氏的子弟, 对此觉得有所不妥,便出言反对:“众所周知, 帝之母为先谢氏,陈氏出身贫家,何堪为皇妣?” 齐珩淡漠地看向礼部尚书。 何堪? 齐珩冷笑,士族之人眼中何尝有平民的存在? 齐珩并未说话,须臾,有不下十人出言反对,仅有寥寥数人赞成。 齐子仪出言厉声道:“韩尚书,生母与养母,你怕是昏了头,分不清了?” 礼部尚书淡笑道:“郡王,慎言。” 毕竟,天子与谢尚令都未曾发话,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宗室子斥责礼书。 “陛下承继神器时,以谢后之子为名,天下皆闻,此时反言,有违礼法,难不成郡王是想要陛下作不忠不孝之人吗?” “伏以出于天性之谓亲,缘于人情之谓礼,先陈氏为陛下生母,自是为情,礼不宜忘本,情自先礼,皇妣太后之名,缘何不可?”齐子仪反道。 “郡王诡辩,臣甚钦佩,礼义廉耻,礼居于先,无礼则国必失乱,尊陈氏有违礼,郡王此意则陷陛下不义,臣等是为陛下,若陛下疑臣有私,臣愿辞礼书之职。” 礼部尚书叩首朗声道。 眼下便是在看齐珩的意思了。 众人抬首,看向高台之上的人,只见齐珩冷漠凝视着礼部尚书,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见齐珩淡声道出两字:“好啊。” 礼部尚书闻言,不可置信地抬首,见齐珩唇边泛着冷笑,韩尚书双目瞪大,解下紫色衣袍,脱去官帽,恭敬稽首拜礼,道:“臣,谢天恩。” 齐珩如此言语,摆明了是定了心追尊陈氏。 早朝不欢而散,东昌公主府邸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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