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诏书上的几字:“坤德既成,彤管有炜,实继太姒之遗光,昭文德之福禄。” 他不禁叹道:“还真是好文采啊。” “在下望尘莫及。”齐珩笑道。 齐珩为陈氏选的谥号为“懿德”,是复谥,惟单谥无以道尽前人功绩时,方取复谥,自晋开国以来,君王后妃中,唯高宗贵妃崔姒得“昭元”二字为复谥,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他的阿娘也该得此尊荣。 懿,美也。 德,善也。 至美至善,他的阿娘当得起。 虽诏书在手,齐珩亦知此事难办。 便亲幸谢府宅第,数个时辰的交谈,齐珩以金宝缯锦十车相赠,望谢玄凌出面劝朝中诸臣,谢玄凌初不愿,然见齐珩拿出先帝手诏,上面字字句句,笔迹皆出先帝。 谢玄凌讶然,只道:“愿顺先帝之旨。” 毕竟,先帝遗诏在手,追尊,名正言顺。 二人极为开怀,在府中酣饮极欢。 齐珩于谢府饮了十余坛珍酒,面上绯红,回宫时,他唇边淡笑,嘱咐小黄门道:“先不去立政殿。” 他酒饮得过多,酒气太重,江锦书怀着身子害喜得厉害,他怕熏到她。 齐珩刚入紫宸殿,便去了后室池子,这一身酒气,齐珩是受不得的。 待沐浴后,齐珩清醒了些许。 看着面前的诏书,他含笑轻抚着上面的文字。 那日,她说:“我们的阿娘。” 仅此五字,不禁让他眼含泪意。 齐珩笑笑,身旁端上一盏醒酒汤,齐珩边提笔写字,边道:“辛苦了。” 搭在桌案上的手倏然被人握住,齐珩稍稍蹙眉。 “陛下,夜中劳累,您刚饮了酒,先用醒酒汤罢。”那女子穿着浅粉色的坦领,头顶珠翠,妆点得犹似海棠。 齐珩淡漠地看向她,冷意决绝。 那内人见他不作声,便更得寸进尺,抚上他的玉带,她轻声道:“陛下,皇后殿下身子不方便,妾来侍候您,可好?” 陛下人极为温和,从不会刁难宫中的黄门内人,她喜欢他很久了,也见过他对皇后殿下的宠爱。 她艳羡已久。 她知晓皇后殿下有了身孕,不能与陛下同房。平日陛下多与皇后殿下同寝,她没有机会,独今夜陛下饮酒晚归,她才想借今夜为自己搏一次。 齐珩不为所动,他冷声道:“你现在放手,我固然会将你撵出去,但起码会有生路,你若再这样,我便唤高翁进来,他会如何处置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那内人楚楚可怜地抬首,然却不见齐珩有半分怜惜之意,只见他冷漠地吐出一字:“滚。” 女子落泪,以袖掩面惊惶而出。 却不料刚出门便被江锦书碰上,江锦书见女子哭泣而出,极为茫然。 江锦书望了望殿门,今日高季并不值守。 江锦书踟蹰不前。 江锦书垂首轻声道:“你看见刚才那女子了吗?” 漱阳咬唇,犹豫道:“陛下……不会吧。” 毕竟齐珩与江锦书的恩爱,他们都看在眼里。 江锦书笃定道:“对,我相信他。” 齐珩去了后室池子净手,他用力地擦拭被那人牵过的手掌,待洁净后才舒了口气。 待他出来后,便见江锦书站在桌案前,若有所思,他换上笑颜,道:“你怎么来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锦书淡笑道:“我听说你去了谢尚令的府中饮酒,怕你宿醉头疼,就给你拿了醒酒汤。” 而后她看向桌案上的那碗,齐珩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慌神,急声道:“我没碰她。” 江锦书笑了笑,道:“我知道。” 因为信任,所以不必去问。 江锦书打开红漆盒,道:“我没用饭,陪我吃一会儿,好不好?” 齐珩点了点头,他扶着江锦书落座,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快六个月了。 齐珩欲将漆盒中的饭菜拿出,江锦书轻声道:“第一层是醒酒汤。” 齐珩心头一暖,他笑了笑,将醒酒汤拿出,而后又打开第二层,齐珩看清里面的菜,他道:“鱼肉...你不会害喜吗?” 江锦书笑笑道:“好多了。” 齐珩将那虾羹递给江锦书,而后执箸挑剔鱼刺,确认无刺后才将一块块鱼肉夹至江锦书碗中。 江锦书咬了几口鱼肉,她微笑道:“这鱼肉好吃。” “你尝一口。” 而后她夹了一块喂给齐珩,齐珩笑道:“果真。” 待将虾羹与鱼肉用完,江锦书也懒得再动,她抱住齐珩,道:“我不想走了。” “我想住在紫宸殿,不想走了。” “我很安静的,不会打扰你处理朝事,我也不会去偷看偷听。” 齐珩目中含泪,转过身,心疼地抱住了她。 他知道她有孕后,时常会有不安感,今夜那个内人他知道她看到了,所以她才如此说。 是他的罪过,让她如此受怕。 齐珩捧着她的脸,怜惜地吻住她,他温声道:“晚晚,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她的发髻稍乱,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握着她的手慢慢扶她到妆台前,齐珩用小木梳缓缓理顺她的青丝,他微笑道:“人都说夫君给妻子挽发,两人就会白首偕老的。” “晚晚,你说呢?” 江锦书笑了笑,道:“我觉得会的。” 齐珩垂眸,目光柔和,他道:“等阿媞降生,我也给她挽头发。” 江锦书回首,对上他的目光,两人一笑。 —— 齐珩将此旨下达至中书门下,有崔知温这个中书令从中调和,各宰执也并未做为难,皆盖了印信。 门下省见诏书拟好且中书省无议,恰礼部尚书被罢职,虽有东昌公主提前打了招呼,亦不敢做违逆,只好批复核过。 齐珩前些时日罢免了韩尚书,便让谢玄凌留意吏书、礼书之选。 瞧过了谢玄凌推举之人的文书后,便赐旨下去。 新任吏书与礼书皆出身寒门,被士族打压多年,空有一腔报国心而不得实现,见齐珩委以重任,投以区区心,望效死君前。 追封之事,随着齐珩连罢数官而进展颇顺。 借此一事,朝中官员已洞察风向,纷纷到天子跟前卖好。 东昌公主闻此事,气得将刚得的荷花盏掷于地,她怒声道:“我不是放了风声,谁给他写的诏书?” 停云见东昌公主的神色,怯生生地答了话:“听说是...是皇后殿下。” 齐令月一听其后的四字,反倒气笑了。 她欲说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气怒地阖上双眼。 待怒气消散后,她方睁眼,讽笑道:“年轻人,性子就是急了些,追封了又如何,因此毁了自己的名声,太不值当。”
第079章 钟鼓清圆(六) 齐珩在紫宸殿里与朝臣商议国事, 江锦书就在内室静静地看书,她靠在软枕上,手上捧着高足盘, 其中放着杨梅, 用锦帕擦了擦手上淡紫色的汁水, 江锦书翻到下一页。 内室外渐渐没了动静, 江锦书将书本放下, 欲起身去瞧瞧, 然只见屏风后也有一白色身影匆匆入来,齐珩忙扶住她,他温声斥责道:“别起来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锦书住在紫宸殿确是有一大好处,他随时随刻都可以见到她。 江锦书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亦喜欢与她在一起。 她会赖在他的身上, 要他给她剥橘子剥荔枝给她吃。 他下了早朝,待在紫宸殿,她会靠在他的怀里静默地看书, 而他会慢慢地给他们的孩子做小衣裳。 齐珩想到此,面上不禁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你要不要吃杨梅?”江锦书递给他一颗, 齐珩一口咬下,浅紫色的汁水带着酸甜气在口中蔓延开。 齐珩眨眨眼,笑道:“这杨梅倒是酸甜可口。” 正是因为酸甜可口, 才帮着她让她的胃口多了些。 齐珩注意到她身侧的书籍,他笑了笑, 道:“医书?” 江锦书咬了颗杨梅, 点了点头,道:“左右我无事, 看看医书,多学些,总是无碍的。” “说不定,我学成了,还能如伯瑾般治病救人呢。” 江锦书笑笑道。 齐珩赞同地颔首道:“也是。” 江锦书青丝半披于身后,齐珩拨了拨她鬓角的碎发,他的动作轻柔,带着爱惜与宠溺,他轻声道:“刚才和他们商议,过些时日去祭拜昭陵。”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昭陵乃先帝之陵寝,此番齐珩为陈氏追尊又拿出先帝手诏,确是该至先帝灵前祭拜的,将此告知先帝的。 江锦书轻声问道:“我也要去吗?” 作为皇后,是帝之妻,陪同祭拜,理所应当。 齐珩摇了摇头,道:“此去昭陵,路途不算近,一路颠簸,你身子承受不住的,我去就好。”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那你小心些。” 齐珩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他轻吻住,而后微笑道:“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小心些的。” 江锦书笑笑,眼神柔和,她兀自抚上肚子,笑道:“她还有四个月,就要和我们见面了。” “是啊,还有四个月。”齐珩看着她,浅笑道。 —— 天子借先帝手诏追尊陈氏为懿德太后之事传遍天下。 进奏院以此为新闻刊印邸报发至各郡各州,由此天下皆闻。 然长安内今上伪造先帝手书,实属不孝,且为此放逐耿介之臣,堵塞言路的传闻亦是甚嚣尘上。 同时,将陈氏的先事添油加醋一并传了出来,一时间,长安的茶肆与酒楼皆在言论此事。 汾阳郡王齐子仪愤愤道:“六哥,他们太过分了。” 齐珩冷笑道:“猜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招。” 蓦然,那茶盏被他掷之于地,紫宸殿中男人的呼吸声格外沉重,内臣齐齐跪地,不敢抬首。 齐子仪虽未如旁人般跪地,但亦不禁打个冷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六哥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 六哥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懿德太后陈氏是六哥的软肋,恰如龙之逆鳞,谁都不可去碰。 齐珩将手撑在桌案上,极为头疼,面前有些晕眩,齐子仪忙搀住他,齐范急声道:“六哥,要不要传医官?” 齐珩摆了摆手,待缓和些才站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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