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在窗口远远儿瞧着她像霜打得茄子一般进来,一时狐疑,忙拉了她至里间,问:“怎么样,见到孟安居了吗?” 画春常时也算稳重的一个人,闻言却立时耷拉下眼皮,劝道:“小姐算了吧,他们那样的人真不是咱们能招惹得了的,您也别再想法子非要做霍夫人了。” “你这是怎么了?” 阮阮听了个半截子话,没头没尾地实在教人困惑,仔细在她面上打量了几眼,才见她领口隐约有被汗水洇湿的痕迹。 这大早上的,来回都有马车接送,哪儿出得了那么多汗? 除非有人故意吓她了。 阮阮地怒火蹭地一下子窜到了嗓子眼儿,“孟安居是不是仗势欺你了?” 画春却又摇头,踌躇半晌才道:“奴婢方才照您的吩咐拿了酒菜前去拜访,谁知刚至院门口,突然从里头冲出来两只恶犬,打翻了酒菜不说,还险些就将奴婢活活撕了!” “那孟安居闻声从里头出来,未有丝毫歉意,首要却是要追究小姐私自探听霍总督行踪之责……” 画春回想起方才被两只恶狗环绕支配地恐惧,当下全身都透露出强烈的退意。 “小姐,算了吧,您这一辈子再不济也不愁吃不愁穿,做不做得成霍夫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先想想怎么在狗官跟前把这事糊弄过去,早些与他断了为好啊!” 试想霍修身边一个侍从都敢随意纵犬伤人,可见人命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她家小姐就算如愿做成了霍夫人,但也难保不是份高危职业呢? 阮阮听了个来回,别的不论,光注意了最先头一句,当下面上惊异,“要追究我的罪责,打听霍修去哪儿真有这么严重吗?” 画春是真被那两条狗吓得够呛,郑重点了点头,说是,“孟安居说那是要吃牢饭的,奴婢看他的样子可不像在开玩笑,安全起见,小姐今儿晚上还是别去霍宅了,想到了补救的法子再露面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任是阮阮再不长心眼、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也开始发憷了。 她想到那晚上霍修肩头的伤,他那样的人疑心最重,她却偏偏还趁他睡着了偷跑进书房,现在又打听他的行踪,这一桩桩事,单看着可说是无心之举,可连起来一起看,再落到有心人眼里,真是很难不误会点儿什么啊…… “我、我该怎么补救呢?” 阮阮脸色都有些发白了,两手交握在一起,握出了满手心的汗,“我留在家里拒不去霍宅的话,他会不会迁怒阮家?不行不行,我不能留在家里……” 她说着忽然沉了沉心,吩咐画春,“你去备马车,咱们现在就去慈云寺。” 说跑路吧,也不尽是,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阮阮想过了,她哪儿有什么补救的法子,莫不过是在下回见霍修时,将诚心备好的平安符呈上去以表心意,证明自己没有旁的心思,好免过那可怕的牢饭。 *** 那厢正担心得魂不守舍之际,霍宅这边儿,却还是一片沉稳,毫无波澜。 孟安居前往书房觐见之时,府中医师正躬身立在太师椅旁给霍修肩头的伤口换药。 “她派人去贿赂你了?” 霍修闻言,一时间只颇觉好笑,想来是她那晚上没在他这里得到回复,才另辟蹊径找上了孟安居。 但不知那小东西是哪根筋没搭对,竟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能收买他身边的人了。 谁给她的自信? 孟安居躬身应是,话说得一板一眼,“前来的是阮小姐的贴身婢女画春,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卑职的住所,今晨提着酒菜到卑职门口,但不巧正被家中猎犬挡在了门外,一时害怕,卑职问什么便答什么,不会有假。” “放狗吓姑娘……”霍修闻言咂咂嘴,别得不论,先颇为五十步笑百步地取笑了他,“你这人,真是活该讨不到媳妇儿。” 额…… 正如每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都有自己最后的骄傲一般,孟安居面上立时挂不住,辩解道:“雪松和墨石是自己跑出去的,也并未伤人,卑职只是趁势问了个话罢了。” 他说罢又问:“那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阮小姐此回僭越之事?” 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单只是趁夜偷入霍府书房、私自探听总督大人行踪这两项罪过,随便换了谁,都能进邺城大牢受八十一道酷刑之苦了。 他给画春说得那些,并不是在故意唬人。 可霍总督这会子面上云淡风轻,不仅怜香惜玉没想发落他的小美人儿,还颇有些无奈道:“无甚好处置的,既然她那么想知道,那往后便让她知道就是了。” 孟安居忙说不妥,“想大人此回遇伏受伤便是因具体行程泄露而致,又怎可再不顾安危将行踪透露給阮小姐,还请大人三思。” 前日傍晚戌时一刻,邺城城郊一百里外,总督大人一行轻骑十二人遭五十名黑衣死士包围伏击,浴血奋战半个多时辰,最终以死八人伤四人的代价,就地诛杀全部死士才得以返回邺城。 霍修包扎好伤口,从椅子上起身,抬起胳膊动了动受伤的一边肩膀松筋骨,皱眉道:“此回遇伏未必就是我们的人泄漏了行踪。” “长信侯过东疆,说是秘密,但要真是瞒过了所有人,镐京里那位又何必传信教我亲自前去护他,那五十名死士,究竟是究竟是冲着我与他之间谁来的还尚未可知。” “况且……”他在脑海中想了下阮阮的模样,轻笑着喃喃了句:“那个糊涂蛋她懂什么。” *** 午时初,日头挪到头顶中央,阳光照下来在树底下形成一片阴凉之处。 阮阮怀中抱着旺财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晃悠了小半会儿,才见画春从院外进来,说马车准备好了,即刻便可出发。 此回往慈云寺去,非一日之功可回,阮阮不想教爹娘担心,便先去了意欢阁同阮夫人打好招呼。 进屋里时,见石玉连同两个奶嬷嬷正将梦扬的摇篮搬到窗边,四下守着逗他玩儿,阮夫人得空,就坐在软榻上亲手给小儿子做衣服,手边黄花梨小几上幽幽燃着一鼎木樨香。 她在小几对面落座,说明了来意,阮夫人手中一停,惑然问:“昨日不是才去过寺里,今日怎的又要去,还那么久?” 阮阮手捧着甜乳茶浅浅咂了一口,眸中躲闪,“也没什么,就是去给爹娘还有弟弟妹妹祈福,方丈大师昨日跟我说,若有诚心,最好便在寺中斋戒七日,那样求出来的平安符才最是灵验。” 她向来是个极乖巧的姑娘,阮夫人不疑有他,只是一想到自家闺女要在寺里冷冷清清待七日,颇为舍不得。 只幸好那家寺庙是阮家捐建的,知道定然无人敢亏待了阮阮,这才起身同她一道出门,沿路嘱咐了许多。 母女二人行至意欢阁院门处,却远远便见一小厮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前冲阮夫人回了声:“表公子在花厅求见,说是有东西要归还给小姐。” 阮夫人如今也不太待见这位“前准女婿”,况且婚事已经退了,再教两个人见面岂不是徒教自家闺女伤怀? 她拍了拍阮阮的背心,说教她先走,“别挂念,让为娘去同明棠说,定教他往后都别再来找你了。” 阮阮却哪里敢教程明棠去见阮夫人,上回在小花园教他亲眼看见了她夜不归宿,她到现在都担心他会不会去向长辈告状呢。 这厢谎话撒了一箩筐才终于哄走了阮夫人,她兀自呼出一口闷气,独自一人去了花厅。
第十七章 人刚从回廊拐角处转出来,程明棠在厅中先看见了那一抹亮色,眸中顿时一喜,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两步。 但直到阮阮再走近了些,他才一眼看到她鬓遍那支粗糙又眼熟的簪子,垂落在身侧的手捏着锦盒,掩在宽大的袖子里不自觉握紧了几分,一时心神微乱。 “表哥,”阮阮见他脸色一瞬几变,眼中却又怔怔地,也不知是怎么了,遂蹙着眉问:“你不是说有东西要归还给我吗,是什么?” 程明棠听着她的声音回过神来,顿时一把将手背到了身后,“没有,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我、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阮阮果然当下沉了脸,“表哥怎的要如此诓我前来?” 她性子大,眉头一皱便忿忿觑他一眼,“我早都说过了不想见你,往后你也不要再来了,否则教旁人看去了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程明棠到底是个男人,这会子心里也乱,一时气怒,脱口质问她:“你这么怕再和我扯上关系,究竟是担心被谁看去了?” 他的表妹他清楚,她从小胆小怕黑,无缘无故绝不可能夜不归宿。 她还眼界颇高,那种劣质的首饰,若非是看重之人送的,往常她根本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更别提戴在头上了。 想来先前簪子丢了她定然舍不得极了,才会又向那送礼物的男人重新索要了一支吧。 他知道送礼物的一定是男人,否则依着两个人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感情,如果没有别的男人蛊惑了她,她又怎么会突然就对他如此绝情? 阮阮教他一句话踩到了尾巴上,有些着急了,“你胡说些什么?!” 她慌了神儿,仓促间想起来言多必失这话,忙下了逐客令,“我不想和你纠缠不清是因为我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你往后别再来我家了。” 说完了拔腿就跑,直至拐过了转角,才停下步子扶着胸口大大舒了口气。 程明棠在背后瞧着她身影不知多少回了,从小时候她像个小萝卜墩儿似得蹦蹦跳跳的背影,到前些年越发窈窕的身姿,甚至这半年来匆匆离去的躲避,都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教他心痛。 她毫无征兆地爱上了别人,教被抛弃的人怎么能甘心? 程明棠从阮家失魂落魄地出来,才到大门口,却见一旁小巷中,阮阮的马车缓缓驶了出来,行进干阳大街,去的正是出城的方向。 他眸中愈发阴鸷,两步下台阶到自家轿子前,召来随身的小厮吩咐了句:“去跟着乐安,仔细看着她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 这日的傍晚霞光漂亮,霍宅的“凤鸾春恩车”准时出现在秋水巷。 驾车的侍卫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却只见画春一人从巷口忐忑而来,说:“烦请你回禀大人,我家小姐想与大人告个假……” “何故?” “小姐今日午间便去了慈云寺斋戒,此后七天都在寺中,怠慢之处还望大人见谅,七日后小姐必当登门亲自向大人赔罪。” 话是憋着一口气说完的,赶着投胎一般,说完福了福身便走,有心的人瞧着便知是提前预备好搪塞人的。 侍卫也未有多言,兀自驾车回霍宅,一五一十回禀了总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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