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十七年除夕,沈聿闯出遍布眼线的沈府,匹马孤身北上,夜以继日,赶赴梁都。他知道大梁气数已尽,此行只会是徒劳,可大梁已经因他而亡,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护住沈忆,护住她的家人。 可是太晚了。 他夜以继日赶到梁宫时,双眼熬得遍布通红血丝,眼前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耳边只有无尽的寂静,那种悄无人息的死寂。 有人说,梁帝梁后双双守节殉国,大梁皇室已被屠戮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血脉,永昭公主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入土。 沈聿不信。 他亲手挖开沈忆的墓穴,忍着浓郁的尸臭一点一点察看,尸体焚毁太严重,看不清容貌,但手心的疤,脚踝上的痣,一些细节全都对的上。 沈忆死了。 这一刻,他从接到大魏密信起所有的小心谋划,隐忍不发,都成了笑话。 她将他视若珍宝,给他无可比拟的信任,而他却亲手害死了她。 沈聿跪在土堆中,只觉掉在她坟茔中的眼泪都是在侮辱她。 平康二十七年三月,沈聿随军返回魏都,和沈庭植大吵一架,皈依佛门。 他用整个余生偿还他犯下的罪孽。 若非沈庭植去世,他此生绝不会再迈出寺门一步。 只是沈聿没想到,就是这一步,他再次见到了沈忆。 平康三十三年九月,沈庭植病逝,沈聿奔丧回京。 那日碧空如洗,阳光耀眼却并不炽热,沈忆站在府门口那颗桂树前举目向他望来,肌肤晶莹红润,眼神明亮有光,五官长开了一些,褪去了娇纵嬉笑的少女神采,愈显冷艳绝丽之色,陌生又熟悉。 那是他一生中最明媚的秋日。 他曾无数次梦到沈忆活着的模样,如今,终于美梦成真。 久不回神之际,她朝他走来,言笑晏晏一福身,眼里带着冷漠的客气,笑唤他一声:“小妹沈忆,见过兄长。” 恍若隔世。 沈聿望着她一无所知的疏离客套笑意,看她警惕而试探地问他是不是见过她,一颗心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最终也只能咽下所有情绪,若无其事地说一句。 “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和她此生永不可能在一起,而她还活着,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但这已足够。 他只要她活着。 只是后来终是生出了些许贪念,妄想着摆脱阿淮的身份,好跟她在一起。 贞祐元年十一月,沈忆问他是不是阿淮,沈聿否认。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见不得光的算计。 他算计着将阿淮的身份顺水推舟推给季祐风,然后杀之,把阿淮曾经做过的所有事从此深埋地下,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沈聿曾动过大梁的舆图,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让大梁灭亡,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让沈忆全家覆灭,父母双亡。 他要和沈忆永远在一起,哪怕后半辈子永远倍受良心煎熬,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大抵是疯了,可他不后悔。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堵住了季祐风的嘴,梁颂却又知道了。 他能杀季祐风,却不能杀梁颂。 他和沈忆,终究走到这早已注定又无可挽回的地步。 沈聿凝神去听,牢房外,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心随着长廊一同空荡下来,好像忽然缺了一块。 他垂下眼,腕间一个暗红刺目的牙印,他想起昨夜顶峰之时,她神色仿若欢愉至死,眼神却又漆黑,转头狠狠咬上他撑在她脸颊旁边的手腕。 刻骨的恨意在她眼底盛开,交织成靡丽绝艳的大网,拉着他坠落沉沦下去,他一言不发,只是一次又一次努力地减少和她之间的距离,可他知道,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留不住她了。 狭窄的天窗漏出一线天光,斜斜打在男人苍白的脸上。 他仰面阖上了眼。 天亮了。 - 御书房。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女人执笔坐在御案之后,脸颊清瘦,脸色像被阳光穿过的云,犹如透明般的苍白,眼尾泛着淡淡一抹清冷的红。 门外忽然起了一片嘈杂声。 “梁大人,您不能进去!” “陛下没有传召您!” “无诏闯御书房可是大忌啊大人!” 阿宋匆匆过来,眉头紧锁,吞吞吐吐道:“陛下……梁大人他非要见您。” 沈忆笔尖一顿,抬起眼,却是问:“他出城了吗?” 阿宋垂下头:“已经走了。” 沈忆点点头,搁下笔,平静地道:“宣吧。” 梁颂甩着袖子进来了。 开口第一句是:“你怎能就这样放他离京?!” 又道:“你如此轻饶,可有想过父皇母后和几位兄长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心寒!” 沈忆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圈椅扶手上,一手搁在桌案上,抬起眼,就这么淡淡看着他,没有开口。 殿中忽然陷入异常的寂静。 梁颂同她对视,殿中各个角落无数侍婢安静垂手而立,青铜悬香炉青烟氤氲,他曾经的妹妹,如今的大周陛下,就坐在升腾烟霭之中,坐在辉煌金殿前,坐在堆满大臣奏折和琳琅金玉古玩的御案之后,静静地瞧着他。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别扭起来。 梁颂悚然回神,俯身行礼:“……微臣、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沈忆微抬了下手,几近凝滞的气氛因为这细微的动作倏然一松,她淡淡道,“看来兄长不满意朕对沈聿的处置,兄长以为该当如何?” 梁颂豁然放下行礼的双手,上前一步,冷声道:“他做了什么你应该清楚,若不是他暗行不轨,我大梁怎会亡国?父皇母后和兄长们怎会离开?我又怎会被烧成如今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今时今日此番局面,我说要他一条命,不过分吧!” 沈忆看着他,只说了一句:“你觉得若没有他长久以来以命相助,你我今日能有如此地位?” 梁颂面无表情:“这是他欠我们的,该他来偿还。” 沈忆点头:“是,沈聿欠大梁一条命,可他为了助我登基,九死一生,若非命大他早就死了,这条命,他已经还给你我了。如今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以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我们之间,就这样了。” “可是——”梁颂咬牙还欲再辩。 “宋清澜。”沈忆忽然打断他。 下一刻,梁颂看到面前这个美丽漠然的帝王,身披无上尊贵的华服,坐在金雕玉砌的大殿之中,眼底却仿佛空无一物。 她恹恹靠着椅背,轻声说:“你如果执意要杀他,也可以。” “先杀了我。” 第094章 新人 梁颂倏然怔住了。 男人清隽的面容在这一刻甚至有些扭曲变形, 表情变化的幅度并不大,眉毛向上扬起,瞳孔颤动, 嘴唇张开翕动着, 最终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出奇愤怒和失望。那如炬目光像一根鞭子, 狠狠抽在了沈忆的脸上。 可沈忆迎着这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梁颂看着她,点着头:“好, 好!” 他用力看沈忆一眼,拂袖而去。 他身后,沈忆闭了闭眼。 阿宋眼中露出心疼:“姑娘……” 沈忆睁开眼, 脸色似乎又白了一点, 面色却什么都看不出情绪, 她低声说:“传朕旨意,升吏部侍郎梁颂为内阁大学士,去吧。” 阿宋叹口气, 道了声是。 沈忆想了想, 又喊住她:“他那边,你派几个宋卫暗中盯着,若梁颂要对他下手,让宋卫护好他, 不要让他察觉……也不用来回禀了。” 阿宋看着沈忆镇定却苍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那以后——” “以后,”沈忆顿了顿,慢慢地说, “阿宋,你心里清楚就行, 他只要活得好好的,别的事情,以后都不用再跟我提了。” 阿宋垂下头,小声说了句:“好。” 这天之后,所有事情以一种快得令人甚至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进入到正轨。 沈忆每日朝阳宫,乾元殿,御书房三点一线,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周这个刚诞生的婴孩般的王朝中。 从安定旧朝人心,到继续完善推行女官制度,再到一步一步清洗旧朝残存势力,提拔培养新的嫡系血脉,沈忆每天自从睁开眼脑子就下意识开始飞速运转,上了朝听大臣们扯皮互相推诿,下了朝在御书房里一坐一整天,烧灯续昼,批折子看书,晚上回到空旷冷寂的朝阳宫,一个人沉沉睡去。 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沈聿这个名字。 以至于后来赵蕴之同她说起沈聿的时候,沈忆甚至恍惚了一下。 那日赵蕴之来同她商议浙直总督人选一事,两人议完事,男人打量着她的脸色,说:“这段日子朝中上上下下都安稳了不少,大势已定,陛下心里这根弦儿是不是也该松一松了?” 沈忆靠着榻,两根细白手指松松搭在斗彩折枝花纹浅杯上,瞥他一眼:“依赵大人看,朕该怎么松?” 男人英俊浓眉微微一挑,嗓音低沉带笑:“陛下的后宫不是还空着吗?” 沈忆抬起眼,目光定在他脸上,手指摩挲着杯身,似笑非笑:“哦?”尾音若有似无地上扬。 赵蕴之隔着面前这道紫檀案几望过去,年轻的女帝今日穿了身藕荷缎云龙妆留仙裙,臂间挽着水红织金云纹披帛。她素来穿得清冷持重,甚少着如此明媚艳丽的色泽,如今一穿,原本清贵冷艳的气质竟是无端透出几分暖醺的娆色,衬着身后那架金漆彩绘的华冠群芳屏风,两点漆黑瞳仁莫测地看着他,宛如画中人,叫人一时觉得如高台神女遥不可攀,一时又心痒难耐,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早在当初相逢之日起,赵蕴之就知道,眼前之人非池中之物,如今随着时间过去,她身上愈发养出一种沉凝尊贵的气势,令人倾慕又不敢觊觎。 可他偏就喜欢她这副样子。 赵蕴之的目光落在女人握着斗彩杯的手上,宽大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细腕,上面缠着几圈深红色的南红玛瑙珠串,雪肤红链,美不胜收。 看着看着,赵蕴之倾身过去,执起茶壶,另一手伸过去,动作缓慢地仿佛故意是要让人看清他的动作,轻轻覆在女人手上,握住了她手中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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