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此举,实非君子所为。 她当年认识的那个沉稳隽秀的少年,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终究是物是人非。 沉默片刻,她扯扯嘴角:“没什么,有劳兄长去接见翊王罢,小妹累了,先回房了。” 沈聿道了声好,即刻转身带着人走了。 沈忆心不在焉地迈开步子。 可就在那一瞬,电光火石之间,她霍然抬头。 翊王是谁? 是皇帝如今最宠爱的儿子,是和瑾王这个长子一样有望被立为太子的皇子,是她早就考虑好的成婚人选之一。 沈忆原本的打算,可是要趁着打理丧事好好在他面前露个脸。 然而现在,仅仅是因为翊王授意桓王大闹沈庭植的丧事,她竟已对他生出不满,全然将这事忘了。 可她分明……恨沈庭植。 他死得不体面、不安宁,她难道不应该拍手称快,感谢翊王? 方才的记忆一帧一帧从脑中划过,沈忆全身血液都凉了,心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嘉安堂。 沈聿和翊王一同露面,殿中几乎是压制不住地骚乱起来,众人皆是不免一阵惊诧,没人料到这位多年不见的沈家大公子竟突然归家。只是在场之人个个都是面子功夫的高手,最初的惊讶之后,任凭心里再惊涛骇浪,面上也是不露声色了。 在沈聿主持下,吊唁礼顺利进行。 礼毕,宾客四散离去,沈聿同翊王在书房小坐片刻后,送他出府。 翊王身形颀长清瘦,如今只是初秋,他却披着竹纹天水碧薄氅,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唇边始终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站在府门前时,一阵秋风卷来,翊王不由咳了声,身侧婢女赶忙为他递上手炉。 临上马车前,他忽然停下脚,侧过脸笑着道:“连卿,孤方才提的事,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沈聿面上微微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翊王殿下,不必了。” 季祐风深深看他一眼。 他原本想着,先让桓王闹上一通,来一个下马威,好让沈聿看清沈家如今的局势。 这时他再出手拉拢,定然事半功倍。 谁知,他方才耐着性子从家国大义讲到沈聿一家老小,几乎说得口干舌燥,沈聿却八风不动,淡淡回了一句:“臣出家修行多年,战场也好,官场也罢,早与臣无关了。” “至于沈府一家老小,那沈二与我同父异母,自是算不上亲手足,沈忆更是一个与臣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女。为这两个人,实在不值。” 思及此,季祐风抬起眸,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连卿,那年在梁地究竟发生了什么,怎的你执意皈依佛门,甚至直到今日,还不肯放下?” 台阶之上,沈聿面容漠然,淡淡反问:“殿下说的那年,是指哪一年?” 季祐风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僵,旋即笑道:“自然是,北伐梁国那年。” 沈聿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讥讽,他不置可否,只道:“殿下身子不好,不宜长时间外出,请回吧。恕不远送。” 眼看着乌泱泱一堆人跟随着那雕花镶珠的华贵马车走远,沈聿的眼眸逐渐幽深,思索片刻,他唤了声:“沈非。” 一瘦高的黑衣青年应声上前:“公子。” 大概是七八年前,沈聿原来身边的长随因病去世,沈非便接替他跟随沈聿左右,如今已成为沈聿身边的心腹。当年沈聿去出家时他亦跟了去,今日才回沈家。 回身往府中走着,沈聿沉声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父亲的尸身是否有不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 沈非骇然色变,一抬眼,只见男人的面色阴沉而莫测,想了想便没多问,只沉声应是。 沈聿忽然视线一转,扫向影壁旁,“那是谁?” 他目光所指之处,一个婢女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见沈聿看过去,这婢女下意识垂下头去,咬着唇,神色紧张起来。 沈非抬头看去,辨认许久,面上不由现出一丝羞窘:“小的也不认识,许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其实这府中还有一位女眷,只是沈非刚回家,一时间观念转不过来,下意识便忘记了。 沈聿没有纠正他,只说:“她似乎有急事,带她过来。” 丫鬟名白露,她一路忐忑着过来,并不敢看这位虽然多年不回府但积威深重的大公子,只垂着头飞快禀道:“大姑娘她……不太好!公子能否……过去一趟?” 沈非在沈聿身边多年,深知他骨子里的冷淡。一个才打过照面的养女,公子怎么可能会去看她?当即要开口回绝。 沈聿眉心微动。 沈忆在他方才主持吊唁礼时便已回了自己院子,如今仅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能出什么事? 他迈开步子:“走吧,带路。” 沈非心头一跳,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抬脚跟了上去。 在去沈忆所居的疏云院的路上,白露将事情说了七七八八。 “姑娘这病从进府就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犯,发病的时候摔东西打人或者弄伤自己,都有可能。” “这次是姑娘小睡才起,许是梦见了什么,醒来就发病了。” “之前都是老爷陪着姑娘,现在是丫鬟阿宋陪着。” 一路上,白露的嘴就没停过,下意识跟着沈聿的步速走。 全然没注意到,这位一向端方从容的大公子,脚步快到了何种地步。 行至卧房门前,白露轻叩两下,得到回应后,她迟疑一瞬,还是为沈聿推开了门。 男人抬眼看过去,眸光陡然一凝。 第003章 伤魂 圆凳滚在地上,紫檀花架七零八落,墙上飞溅着花泥,花盆碎了满地,举目看去,几乎满室狼藉。 素服的少女长发凌乱,歪坐在榻上,手执木簪,眼眶红红地朝他看来。 和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少女的眸色似乎陷入了迷惘,她嘴唇嗡动。 “……是你吗?” “你来了。” “你没有死。” 她立即起身,赤着脚跑到他身前,像个小孩子那样,仰起脸极轻地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充满了哀伤和眷恋,似乎一触即碎。 沈聿的手指微微颤了下。 可下一瞬,沈忆的眼睛忽然迸射出恨意。 “你没死!” “给我去死!” 少女扬起手中的木簪,朝男人的脸狠狠刺下。 沈聿瞳孔骤缩,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攥紧她的手腕。他的声音威严有力:“都出去,关上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进来。” 大公子发话,白露立刻听话地出去了,阿宋却还站在原地没动,看向沈聿的眼神甚至隐含警惕。 阿宋是自幼跟在沈忆身边的心腹丫鬟,严格来说,并不是沈家的下人,她的主子也并非沈聿,而是沈忆。 沈聿刚回沈家,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可他却也没问,反是解释道:“我有法子让她恢复,出去。” 不知为何,阿宋下意识想要相信这位沈家大公子,她踯躅片刻,一咬牙,还是出门去了。 砰的一声,木门紧闭,只剩了他们两人。 男人回过头,垂下眼,缓慢地对上了少女通红的双眸。 手掌紧紧桎梏着她奋力挣扎的纤细手腕,沈聿心头逐渐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想,他缓缓吐出几字:“……我是谁?” “你是谁……”沈忆的目光毫无焦点,她喃喃着道,“你是沈庭植。” “你是沈庭植!” 她恨声重复,泪水夺眶而出,眨眼间滑落。 手指猝然一松,木簪当啷掉落在地,沈忆泣不成声:“你没死,你怎么不死……我想让你死的呀,可今天看见那个王八蛋羞辱你,我却恨不得杀光他们!让他们去地府里给你磕头赔罪!” 男人眸色蓦然一深,手掌遽然收紧,瞬间在少女细白的手腕上印下了一道红痕,沈忆忍不住吃痛一声。 任谁听到养妹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抱有如此复杂矛盾的情感,都必然会心生警惕,非问个清楚不可,可沈聿竟什么都没说。 他沉默着,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少女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肩膀抽动,像一头小兽,可怜又凶狠。 男人站在她身前,修长挺拔的身影凝固一般,一动不动。他寂然无声地凝望着沈忆,眼眸深处,似有暗色翻涌。 良久,他俯下身缓缓伸出手去,将她抱起。 身体骤然腾空,沈忆似是愣了一下,可眼神立刻便恢复了之前的凶狠,偏过头,张口狠狠咬上了男人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 她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只一口下去,男人的手指便见血了。 沈聿隐隐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他稳稳抱着她走到床边,将人放下,给她盖上锦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咬那一口将恨意发泄了出来,沈忆竟没有反抗,板板正正躺着,只从锦被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看起来安静乖巧。 沈聿低声道:“睡吧。”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 沈聿走到一旁坐下,双目轻阖,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诵经声不徐不疾,带着安抚一切的平和慈悲,床上紧缩眉头的少女渐渐松缓了神色,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阿宋守在门外,只听见里头女子的哭声逐渐微弱,而后响起了沉静平缓的诵经声。 过了大约两刻钟,门从里面打开,出现了沈聿的身影。 阿宋立刻迎上去,低声道:“公子……” 沈聿转身合上门扇:“她无碍,已经睡着了。” 阿宋赶忙行礼,感激道:“多谢公子。” 二人走出一段距离,沈聿在廊下回身问她:“她的病,是从何时开始的?” 阿宋不禁迟疑,说到底,沈聿不过才认识姑娘短短一两个时辰…… 男人淡淡眸光扫她一眼,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我出家六年,寺中住持精通岐黄之术,尤擅奇病怪症,我师从于他,虽不敢称精通,却也能诊断一二。” 原来是这样。阿宋便如实道:“六年前。” 男人似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就被掩去了。他声音淡淡的:“这是伤魂症,一种癔病。以后,每月初去我那里取药。至多一年,便可痊愈。” 阿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了。 等她回过神想要道谢时,沈聿已经带着长随走远。那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进了萧寂无边的秋光之中。 - 沈忆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的开始,竟是那件被她刻意遗忘的事。 那是五年前,她初入沈府之时,沈庭植有意将她介绍给大魏的权贵圈子,大大小小的宴席都带着她。沈庭植看重她,那些显贵自然不会傻到不给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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