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全然没注意到,只看着秦峰青,从容地笑了笑:“秦大人, 何必这样着急赶我出去?如今你落得这般田地,若再不为自己谋算谋算,可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秦峰青面无表情:“我再谋算, 也谋算不到将我送进大牢之人的头上去。” 听这阴恻森冷的语调, 沈忆便知他定然恨极了自己。 她温和地道:“大人不同我谋算, 难道同那下毒害你之人谋算?” 秦峰青看她一眼,冷冷道:“你无非是想着,瑾王既已不留情面地下毒杀我二人, 我便该怀恨在心, 反咬他一口。” 沈忆微笑道:“我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秦峰青也笑了,只是这笑颇有几分阴森诡谲的味道:“且不论是不是真是瑾王派人来杀我,即便真是他,我秦峰青为何要恨他?” 沈忆平静的面容终于闪过一丝讶异。 男人肺里仿佛装进了一个破烂的风箱, 呼吸时呼哧呼哧地响,他咳了两声,咽下一口血沫,道:“我已必死无疑, 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早在被押送入京的路上, 我便想到了会有这一天。总归瑾王会保住我全家,就当是用我这一条命,去换我全家人的性命,又有何不可?” 沈忆这次听明白了。 她由衷地赞道:“没想到大人这样的人,原来也是在意家人的。” 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秦峰青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动气,到了此刻,他终于也有了几分临死之人的心灰意冷。 他一边重新躺了下去,一边淡淡地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该明白了?只是因为下毒一事,你便想让我反水,供出瑾王,做什么春秋大梦?你是能救我一家人性命,还是能免了我的杀头之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滚吧,我快死了,不想再看到你。” 他语含轻蔑,沈忆眉目不动,反是有些惋惜地道:“当真吗,大人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秦峰青只扔了一个字给她:“滚。” 沈忆恍若未闻,顾自道:“大人说的不错,我既不能为你保全家人性命,也不能替你免去罪名,当然,其实我自始至终也没想过这样帮你。” 秦峰青眉头皱起,面上终于浮起不耐烦,正要再喝一声滚。 却在这时,听沈忆慢慢地说了一句:“——但我可以,帮你活下来。” 一个滚字生生卡在喉咙里,秦峰青极咳几声,几乎将肺都咳出来。 沈忆含笑道:“大人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秦峰青抬起头,乌糟的乱发之间,露出一双阴鸷到极点的眼睛。 沈忆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 人走到绝境,在看到一丝生还希望之时,眼神总是如此炽热疯狂。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犯下弥天之罪,却仍想着苟活的人,轻声道:“我能将你从死牢里带出去,也能叫你这辈子都不会被瑾王的人发现,可秦大人,你要知道,我护不住你的家人。” “一旦你修改供词,供出瑾王是幕后主使,我会安排旁人替你去死,你不会有事,可届时,只怕你的家人会替你承受瑾王的怒火,下场么,大抵也是个死。” “秦大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沈忆勾起唇,神色颇有几分愉悦,“是用你一个人的命换他们的命,还是用他们的命,换你一个人的命?” - 沈忆跟着梁颂原路返回。 在昏暗中走了太久,一步跨出窄门,春日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沈忆下意识眯了眯眼。 抬起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沈忆转过身,笑道:“多亏了梁大人放我进去,日后大人若有难处,只管叫人来寻我。” 说实话,进刑部死牢根本不合规矩,她从未想过能如此顺利,这位传言中刚直不阿的状元郎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便答应了下来。 沈忆心中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忍不住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梁颂仍是不温不火的模样:“王妃客气了,梁某别无所愿,惟愿真相能大白于天下,瑾王不该逍遥法外,王妃心中所想,亦是梁某心中所愿。” 原来是这样。 沈忆一直不踏实的心总算放下了,她笑起来:“大人果然高风亮节,妾身佩服。” 客套几句,沈忆上了轿子。 起轿之后,她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男人还站在原地,看着她这个方向,他沐浴在春日灿金色的阳光下,一身的苍青色却还是叫人觉得冷瑟萧条。沈忆看着男人的脸,忽然发现不管什么时候,这位梁大人永远是惨白惨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看得久了,几乎叫人疑心是不是看见了鬼。 心里莫名觉得不太舒服,沈忆放下了帘子,隔断那道视线。 之后一连几日,朝中风平浪静,这桩去岁秋末惊动朝野的梁女案最终以秦峰青、何玉良抄家灭族为终点,在这个寂静的春日平平淡淡地结案了,再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魏史》记:“启盛三十三年十月癸亥,有女三百于帝巳城东门自戕,梁民怨之,遂暴/乱不止,帝乃令翊王季祐风及左果毅都尉沈聿平之。十二月,翊王季祐风上书曰:刺史秦峰青、司马陆少安、护军将军何玉良等,设孔雀楼以女子牟利,并私造军火以致五百余人身死。帝大怒,即命押送入京,三十四年二月辛未,斩于菜市口。” 史书短短百余字,写尽了这件前后牵连甚广、时间跨度宏大的惨案,亦写尽了三百女子和五百余名无辜之人的一生。 历史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向前,细小尘埃慢慢沉入河底,永远留在河床之上,时光在这一瞬,终于成为了他们的永恒。 时人不会铭记,后人亦不会在意,唯有这片放晴的苍穹知道。 知道流水向前,人皆难逃一死,但这些渺小的尘埃,终将成为这个庞大繁盛的王朝最肥沃的土壤。 - 秦峰青死的那日,瑾王将整座饕餮楼包下来,摆了席面宴请四方宾客。 眼看着日落西山,时辰差不多了,宾客齐至,酒香扑鼻,饭香浓郁,场面前所未有地鼎盛热闹。 大多知道底细的人,都明白瑾王是逃过了一劫,翊王前番辛苦皆付水东流,日后再难与瑾王争夺太子之位,人人都暗自计划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讨好瑾王。 谁知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连这东道主一个影子都没见着。 等了这么许久,再沉得住气的人也沉不住了,大堂内一时交头接耳,人心浮动。 季安匆匆从门外进来,一推门看到的便是这难以收场的局面。 他一咬牙,沉下嗓子:“诸位大人。” 窃窃私语声陡然一停,众人纷纷朝他看来。 季安抱了抱拳,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地道:“劳烦各位大人苦等,我们家王爷忽然有些急事,来不了了,大人们不必再等,自行用宴即可。”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先前的热闹,“理解理解,贵人事忙”、“殿下的事要紧”——仿佛那一刹那的寂静是人的错觉。 在场众人无不是面子功夫的高手,面上装得一个比一个不在意,心里却忍不住暗自揣测起来—— 这瑾王莫不是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不一般了,所以懒得应付他们? 皇宫。 日暮时分,天灰蒙蒙的,大片黑云沉沉压在殿脊上,风吹过来,一阵疾一阵缓,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想来不久便会下起一场暴雨。 长街上,瑾王一边阔步走着,一边看向身边眉目低垂的秦德安,笑道:“这宫门都快下钥了,父皇怎的这个时候召本王过来,秦公公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秦德安笑得温和,嘴巴却很紧:“奴才就是个跑腿的,哪能猜的中皇上的心思呢。”话锋一转,“——殿下不如自个儿想想,最近都干了什么事儿。” 瑾王眼睛一亮,顺着这提示想了想,眼神又暗了下去。 因为帝巳城的案子,他最近如履薄冰,本分的不能再本分了,哪还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惹皇帝不快?此刻真是毫无头绪。 看着这一眼看不到头的红墙青砖,瑾王隐隐皱起眉来,从没觉得这条路有如此漫长。 就这么一路抓肝挠肺地进了御书房。 皇帝似乎正在看奏折,瑾王行了礼,迟迟没听到皇帝叫他起身。 瑾王等了片刻,低着头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方才来时看到天阴,可能快下雨了,儿臣便想起父皇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还请父皇保重龙体,记得穿厚些。” 皇帝坐在书案后面,终于开了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说:“朕听说,今儿你宴请了不少大臣?” 瑾王心头一震,这种不起眼的小事,皇帝怎么会知道? 他立刻道:“回父皇的话,今儿是王妃生辰,所以儿臣才请了许多人来给王妃贺生。” “原是这样,”皇帝沉沉笑了声,“朕还以为,今儿发生了什么喜事,让你开心了。” 瑾王神色微变。 可皇帝忽然温和了起来:“也是不小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般张扬,又是下帖子又是设宴,朕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行事低调些,才叫人看着稳妥放心。” 瑾王一时琢磨不出皇帝的深意,面上故作镇定地答应下来,手心里全是汗。 皇帝啪的一声合上奏折,道:“好了,也不早了,回去吧。” 瑾王一愣,这就可以走了?皇帝叫他来,只是为了说一句贺生设宴不要太张扬? 迟疑一瞬,他应了下来:“是,儿臣告退。” 转身正要走,皇帝却又开口了,似是随口一提般,道:“你抽个空,去看看你四弟。” 瑾王步子一顿,不动声色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即刻就去,只是不知道四弟身子又怎么了?” 皇帝端起茶盏润喉,道:“祐儿在回京路上糟歹人截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不过——你这个当兄长的,居然不知道此事?” 说着,皇帝似笑非笑,朝他瞥来一眼。 瑾王几乎被这一眼看得魂飞魄散。 他强稳住心神,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露出半分恐惧和震惊,僵硬地说:“儿臣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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