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远去的背影很快与暗沉的长夜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沈忆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接过来时,瓷质的瓶身已是从里到外的温热,所以她这位养兄……是特意在此等了她很久? 阿宋迈进门时,正瞧见沈忆拨开瓷瓶的塞子,从里面倒出一颗圆滚滚的褐红色药丸。 少女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饶有兴致地盯着指间的药丸,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下一瞬,阿宋便看到她家姑娘将药丸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直接扔进了嘴里。 直看的她目瞪口呆。 姑娘之前不是还让她验一验有没有毒么? 而且姑娘最怕苦,每次吃药时都要磨蹭很久,怎的这次……? 沈忆细细咀嚼着,仿佛不是在吃药,而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与她闻到的一样,是清甜的味道,一点儿也不苦。 遥遥想起年少之时,整日里不是烦恼繁重的课业,便是发愁长日无聊没有玩伴,常常脾气上来了,端上来的药稍微苦一点她都不肯喝。 直到后来,她遇到了阿淮。 少年身姿如竹,眉目温润,会给她讲史册中鲜为人知的趣事,会身手敏捷地带她偷溜出去逛灯会,会在她病中变出牛乳糖,哄着她喝掉清苦的药汤。 那是她漫长时日里,极短暂却又深刻的快乐。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年的少年,早已不记得她。 - 翌日午睡起来,沈忆照惯例召见几个管事婆子和管家,在廊下听他们逐一汇报府中事务。 自从开始打理中馈,她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而一般这种时候,秦氏是不会露面的。 今日也是如此。 等掌管厨房的张妈妈回完话,沈忆摇着团扇说:“去喊秦氏过来。” 一时间,里里外外俱是一怔,所有人都隐隐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负责传话的小丫鬟一缩脖子,立刻匆匆出去了。 沈忆派人来喊,秦氏当然不能不去,只是临走前,她悄声嘱咐了秦若柳几句。 一刻钟后,秦氏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廊下,颇有几分凛然无惧的气势:“不知大姑娘喊老奴来,有什么吩咐?” 沈忆的视线从手中账簿上抬起。 妇人穿着体面的靛蓝色如意纹比甲,抹了脂粉的脸格外白,颧骨很高,几乎快顶破脸皮,两片薄薄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脂,嘴角耷拉着下垂。 沈忆抿唇一笑:“吩咐怎担得起?我这次喊妈妈过来,是要和妈妈打个商量。” 见秦氏眉眼间微微松动,她扬扬下巴:“张妈妈,给秦妈妈看看后厨的账簿。” 秦氏接过来,漫无目的地翻了几页,即便内心警觉,也没弄清楚沈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只听沈忆含笑道:“如今沈家不比往日,这后厨上的采买,开销实是太大了些……我听张妈妈说,在这家采办的价钱是秦妈妈亲自去谈的,故而请你过来问问,这价钱,能否再压低些?” 原来是这样。秦氏笑得客气,说话却坚决:“大姑娘说笑了,多年的往来,哪有说变就变的道理?自然是不能的。” 自然是能的。 这种大家族的采办价钱,从来都是物品本身的价钱加上超过其数倍的油水,而作为定下最终价钱的主事人,秦氏手里的油水当然是最大头的。 让她去压低价钱,她怎么肯? 沈忆款款一笑:“秦妈妈既这样说,我相信你必然是尽力了。” 秦氏面露得色,嘴上却谦虚道:“姑娘谬赞。” 沈忆道:“既是秦妈妈能力有限,我也不勉强了,那便另择个有能耐将价钱降下来的人,今后专打理后厨采办一事,秦妈妈就不必负责了。” 秦氏当即一愣,音调骤然拔高:“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沈忆语气遗憾又无辜:“就是秦妈妈听到的意思。这价钱,我是一定要降下来的,秦妈妈既没法子,那我只好另寻他法了,否则……” 她看着秦氏,轻轻语调中透出一股诡异的森冷:“难道要我看着此事闹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吗?” 秦氏对上少女平静不见底的眼眸,猛然反应过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绕了半天,原来这死丫头说的是这件事! 她果然已经知道她在暗中散布流言,故而以采办之权为要挟,让她停下! 秦氏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可紧接着她便意识到—— 沈忆应该还没有证据,不然也不会如此含蓄地跟她“打商量”。 原本塌下去的脊背重新直了起来,她脑筋飞速地转起来。 要么,先假意答应,混过这一关,可沈忆已经知晓是她做的手脚,来日定然会找她算账,只是届时,便是要真刀实枪,图穷匕见了。 要么—— 几乎是一瞬间,秦氏就做出了决定。 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她扑通跪倒在地,嚎啕着叫道:“大姑娘真要如此为难老奴不成!您这是、这是把老奴往死路上逼啊,老奴不就是撞见了您对大公子——” 这一嗓子嚎出来,疏云院里里外外,霎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向沈忆。 阿宋眼神一凛,提着巴掌就要上前,沈忆却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少女仍慢悠悠摇着团扇,面带微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接着说,你撞见我怎么着他了?” 秦氏不自觉顿了一下,而后立即声泪俱下道:“那日老奴路过云山庭,正巧看到您同大公子说话,说什么婚事不婚事的,老奴正想着,有夫人在,您为何要跟大公子谈婚事?谁知就看到了、看到了您扑上去抱住大公子!!” 有下人立刻朝沈忆投来惊骇的眼神,也有的人垂着头,一声不吭。 沈忆纵览全局,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沈府里竟已有不少人听说过这闲话了。 也好,趁着人多,她索性说清楚。 “你莫不是老眼昏花了,我可没有扑上去抱他。” 沈忆几乎是用所有的耐心在解释:“我晕了过去,是你们大公子主动来扶的我。” 可秦氏面不改色,抹去眼泪,深吸口气:“姑娘自然可以这样狡辩,可大公子能扶,你身边的丫鬟难道就不能扶?” “退一万步,即便真是大公子去扶你的又如何?如今可是在孝期,你和大郎都是要守孝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碰大公子哪怕一片衣角!如今外头流言纷纷,哪管你是晕了还是什么?他们只会道你在孝期与养兄长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可老奴不过是好意劝你去郊外庄子上避避风头,却被你骂了出来!” 她愈发正气凛然:“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便是只顾着自己的远大前程,却不管咱们沈家已因你遭人指点,受人耻笑!你把沈家颜面将置于何地?又可曾念过老爷的收养之恩一丝一毫!” 言至深处,她不禁痛哭起来:“老爷!您在天有灵可看见了……老奴早说过,穷乡僻壤出身的野丫头,哪懂什么礼义廉耻!您才去几天,她便开始勾着大郎做下这等腌臜事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任谁看了都要心肠触动,赞一声忠仆。 沈忆摇扇子的手不知何时停下了,幽幽黑眸缓缓扫过庭院。 不知什么时候,疏云院里外已经挤满了下人。 有男有女,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唾弃中带着鄙夷,轻蔑中隐含指责……惊人地相似。 而在这些人正前方,赫然是秦若柳。 想来,来的这些人,或是秦氏亲信,或是秦氏附庸。 沈忆根本不需要多想,秦氏的心思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在大魏,女人的清白名节重于一切。一女子出入若不带帷帽,走在街上定会遭人指点,若她再朝一男子多看几眼,便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伤风败俗,若她再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氏是要凭这三纲五常,借这悠悠之口,令她无从辩白,在她身上永远打下“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烙印。 她要逼得她再不能抬头做人,逼得她被千夫指万人骂,逼得她无路可走,逼得她只能去死! 好!真是好算盘! 沈忆忍不住扬声笑起来。 这笑声明明轻灵悦耳,在场众人却无一不觉得森冷阴恻,几乎浑身汗毛都要竖起! 沈忆倏而止住笑,摇头叹道:“按秦妈妈这番说辞,我竟是罪无可恕,唯有一死,才能还沈家一个清白,还自己一个清白了。” “死”字一出,众人的心尖都跟着颤了颤,眼睛不自觉地瞥向那喜怒难测的深沉少女。 秦氏顺势半抬起头,遮遮掩掩地觑向沈忆……在与其眼神相对的一瞬间,她立刻改了主意! 她当然是想逼死沈忆的,只有死人才再也不会挡她女儿的路,可在这一刻,她就是知道,沈忆绝不会受她逼迫而死。 她恭敬地俯下身:“做奴才的,怎敢逼主子去死。” 随即,她扬起头,一把抹去泪,大义凛然地道:“可沈家百年清白家风,不能就这样断送在姑娘手上,老奴斗胆,请姑娘与沈家从此断绝关系。” 沈忆看着她,笑了笑。 秦氏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道:“若姑娘不愿,那便请姑娘落发为尼,忏悔己身。” 一个尖细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是秦若柳,她义正词严地道:“请姑娘为沈家清誉考虑!” 里里外外的人群也忍耐不住地骚动起来,他们互相七嘴八舌地说着“就是!不能让咱们府名声毁在她手上!” 他们挺直了腰杆,朝沈忆投来怨怒的目光,就好像如果她不选一个,她就对不起沈家,对不起他们所有人。 接二连三的,有人握紧拳头,义愤填膺地站出来,一个一个像正义的化身,一声一声如道德的审判,一句又一句“为沈家清誉考虑”如狂风骤雨,劈头盖脸朝沈忆砸落。 沈忆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空中飞溅的唾沫。 她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唇角,眸色漠然地一一扫过他们。 躁动的人群竟渐渐安静下来。 素手慢摇着团扇,少女撩起眼皮,终于开口:“我碰了沈聿,怎样?” “碰一下,我就得离开沈家,出家去做姑子了?” 她极短促地笑了声,轻轻道: “我、偏、不。” 第007章 借刀 空气仿佛都凝固住。 太荒谬了。 就算沈忆没有勾引大公子又怎样?这事情传了出去,沈家名声已经臭了,必得有人站出来背锅。 而这种事,又怎么能是男人的错呢?即便女子没有勾引的意思,可只要碰了这男人,就是她的错! 至于这女人认不认,又有什么所谓?世俗礼法在前,沈家清誉在后,两面夹击,她难道还敢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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