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满手血污,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鸡胸脯里掏着, 淡淡答了一句:“百足之虫,虽死不僵,谁敢说瑾王已经真的断了念头, 不再争皇位了?” 卫云长面无表情:“你们把他左膀右臂都断了, 就算他想争, 拿什么争?” 沈聿拎起手里这只鲜血淋漓的鸡,转向卫云长:“大人看这只鸡,左膀右臂没了又怎样?照样能活, 只有当这鸡头没了, 那才是真的死干净了。大人以为,您之于瑾王,是左膀右臂,还是这鸡头?” 卫云长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沈聿好整以暇:“沈某什么意思, 瑾王又是什么意思,大人难道不清楚?” 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莫测的意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如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 卫云长悚然一惊。 两日前。 瑾王飞书来信, 他连夜赶往骊阴,在子夜时分秘密进了瑾王的桐恩阁。 赶到时,殿内仅有瑾王和赵梁二人。瑾王曲起一条腿向后靠在榻上,右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盏饮尽的茶,赵梁沉默地坐在他对面。 卫云长脚步一顿:“董大人呢?” 赵梁沉着嗓子:“今天下午的消息,董大人突发心疾,已经过世了。” 卫云长与赵梁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讳莫如深。 眼下时局动荡,瞬息万变,季祐风步步紧逼,董兴彦身为瑾王的心腹,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卫云长沉默片刻:“殿下此行要我过来,所为何事?” 这次赵梁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倚着软枕一言不发的男人。 瑾王微微坐直了身子,隐在暗处的面容露了出来。 卫云长这才惊觉,短短半月不见,瑾王竟瘦了这么多,简直像一件衣裳摊开搭在了软枕上。 瑾王撑起手肘支着头,神色平淡,甚至有些厌倦:“本王计划这几□□宫,你去准备一下。” 卫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逼、逼宫?” 瑾王扫了他一眼。 卫云长强咽下到嘴边的粗口,果断开口:“不行,风险太大。” 瑾王撩起眼皮:“谁跟你商量了?” 卫云长忍不住了:“且不说翊王在旁虎视眈眈,就说如今咱们手上根本没多少可用的军队,那王俨是个墙头草,根本靠不住!咱们兵不够,又不能里应外合,逼宫就是死路一条!” 瑾王悠悠地说:“不至于,趁其不备攻其不意,总还有三两分胜算。” 卫云长差点吐血:“三两分!你难道忘了上次我同你提逼宫的时候,你说担心背负弑父弑君的千古骂名,怎么,你现在不担心了?!!” 瑾王瞥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蠢蛋:“此一时彼一时,这你都不懂?” 卫云长:“……” “臣确实不懂。”他索性敞开了说,“殿下想逆转局面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逼宫实在不是合适的法子,你韬光养晦,哪怕是想办法再杀掉季祐风,都未必不能再东山再起,亦或者你……” “够了!” 轰然一声巨响,男人忽然暴起,一把掀翻手边的茶桌,茶盏摔落在地,碎瓷迸裂。 他光着脚跳下榻,指着卫云长的鼻子:“姓卫的你他妈少指点我,你听不懂人话吗?老子他妈的就要逼宫!!我就是要逼宫!!!” 男人的咆哮久久回荡在空寂的殿中,卫云长一时愣住了。 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额角暴着青筋,眼底遍布血丝,却两颊消瘦,下巴冒着东倒西歪的胡茬,看起来像一头暴躁又无能的狮子。 赵梁抿紧嘴唇没说话,屋里充斥着男人急促的呼气声,窗外万籁俱寂,只能听到夏虫螽斯阵阵。 许久,卫云长问:“为什么?” 瑾王一屁股坐回榻上,不耐烦道:“少废话,你就说你做不做?” 卫云长在心里骂了声娘,最后说:“我联络一些人试试吧。” 趁着夜色,他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离开了桐恩阁。 这是两日前的事情,卫云长自认来去都足够小心,绝不会有人窥探到他的行踪。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一袭深青衣衫,气度沉静,情绪丝毫不外露,难以捉摸。若作为他的同僚定然十分安心,可若是作为他的对手,那便要彻夜难眠了。 卫云长从铜盆里撩着水净手,眉眼间透着散漫:“你问的也是奇怪,以瑾王如今的局面,哪里还能对翊王造成威胁?偏你不放心,怀疑这怀疑那,你若是来打探瑾王计划的,我告诉你——没门儿。” 沈聿八风不动:“哦?看不出大人对瑾王还挺有忠心,只是大人误会了,在下今日拜访其实不是为了打探什么计划,只是看大人明珠暗投实在可惜,希望大人能考虑考虑,脱离瑾王阵营。” 卫云长一根一根地搓着手指,把指甲盖里的泥挑出来,道:“沈中尉,你这般小心谨慎,到底是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的眼底藏着探究:“你就对翊王能不能坐上太子之位如此在意吗?还是你在意的是其他?” 说到这,卫云长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也是,你那个养妹可是季祐风的王妃,季祐风完蛋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他微微一哂:“倒是看不出来,你跟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妹还真有些情分在。” 沈聿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他控制的很好,很快便握紧了刀,声线很平稳地道:“和她没关系。” 卫云长神色忽而微妙起来。 两人不再说话,卫云长做菜是行家里手,沈聿干活也很利索,不到半个时辰,六菜一汤就备好了。 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在院中大金桂下的那方石桌上,卫云长高声招呼着夫人孩子用饭,两个男人小酌了几杯,卫夫人不时懒懒搭几句话,两个孩子埋头把鸡骨头啃得油光发亮。 用过饭,卫云长起身送沈聿出门。 临到门前,沈聿回身问:“大人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卫云长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瑾王挺可怜的。” 沈聿什么都没问,只道:“既是这样,沈某告辞。” “不过,看在当年你爹和我的交情的份上,我多说一句,”卫云长看着男人停下脚,说,“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别顾忌来顾忌去,最后反而抱憾终生。” 沈聿停了片刻,望着远处低声说:“是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卫云长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有时候你过不过得去不重要,她过得去就行了。” 沈聿眉心微动。 翌日午后,炽热的日光经过一层层碧绿的叶子过滤,柔和地洒下来,沈忆吩咐阿宋提着备好的茶点,主仆二人往苍梧书院去。 季祐风最近都在苍梧书院接见大臣,处理好些皇帝那边派过来的政事,俨然已经初具东宫太子的模样。 两人好几天没见,沈忆琢磨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去这位未来的皇帝跟前刷刷存在感。 谁知出门走了没几步,忽然在幢幢花影里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被浓密树荫覆盖着的蜿蜒石子路的那头,男人举目望了过来。 他无比自然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他就该出现在这里,仿佛他从未刻意避开她。 沈聿看着女人穿着一袭清雅端庄得无可挑剔的淡蓝色莲纹宫装,环佩叮当,笔直地朝他走来。 他的眼睛定在沈忆身上,在她走到跟前的时候,嘴唇翕动了一下。 下一刻,沈忆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视若无睹。 沈聿:“……” “阿忆。”两人相隔几步远的时候,他低低唤了一声。 “我有话跟你说,”他转过身,日光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没有温度的苍白,眼神却淬厉坚硬,直射向背对着他远去的女人,“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 “不想知道了。” 夏风中吹来沈忆平淡又干脆的声线,短促的尾音带着利刃一般的冰冷果断。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连脚步都不曾片刻停顿。 沈非走过来,镇定的神色中带着严肃:“公子,那位从京城过来了,急着见你。” 沈聿看一眼路尽头女人的背影,她即将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胸口那口气突然就散了,说不上是放松还是泄了力气,树叶的阴影遮住男人黑色的瞳孔,他垂下眼。也许时机还没到,他想。 沈聿转身,从路的另一头离开。 一连好几天,沈忆日日雷打不动地前往苍梧书院送茶点,和季祐风在一众大臣面前唱了场天衣无缝的举案齐眉的深情戏码。 皇帝器重,王妃温柔体贴,大臣信服。连沈忆都觉得季祐风已经成为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太子殿下。 只差皇帝下旨。 只是沈忆没想到,几日后在苍梧书院,没有等到王俨送来立太子的圣旨,反而等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殿下,瑾王率领叛军围在山脚下,此刻已在攻打宫门,意欲逼宫!如今行宫中兵力有限,瑾王来势凶猛突然,行宫危在旦夕,陛下命您速去隆安殿面圣,不得延误。” 季祐风合起奏折,语调还是沉稳的:“去请沈中尉过来。” 眼下行宫里最能指挥军队抵御瑾王的,除了沈聿,不做第二人想。 片刻,下人飞奔着来传话:“沈中尉已于两日前中午离开行宫,行踪不明,至今未归。” 沈忆倏然抬眸。 第059章 父子 沈忆和季祐风到隆安殿的时候, 正午的日光透过绿琉璃窗扇打进来,殿内光尘飞舞,秦德安正握着金匙往青花海水纹香炉里添香料, 淡淡青烟中, 皇帝执着朱笔批折子。 两人先后行了礼, 皇帝抬起眼:“过来了。”他摆摆手:“赐座。” 紧接着后面跟了一句:“你出去。” 这屋里除了季祐风,就只剩了沈忆和秦德安,沈忆一福身, 心里翻个白眼,转身出去了。 皇帝搁笔起身,拿起剪刀走到书案旁边的五针松盆景前, 漫不经心地修着枝叶:“祐儿, 子嗣可有消息了?” 亲儿子都打到家门口了, 皇帝竟和他谈这个。 季祐风跟在他身后两步,摇摇头,面露恰到好处的赧然:“回父皇, 儿臣和王妃能做的都做了, 可惜一直没孩子的动静,王妃昨日还说去求一尊送子观音拜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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