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莫一刻钟,苍翠群山之下,终于看见藏书阁古朴厚重的木牌匾和楼体。 藏书阁位于行宫的西北角, 地势平缓,易攻易守,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也不知道瑾王为何独独选了这里谈判。 朱红色的大门向两侧敞开着, 透过门向里望去,藏书阁主楼的正前方的空地上用青砖铺了一个巨大的两仪八卦阵, 上面已经摆好了桌椅。瑾王一身银甲,头戴铁盔,脚踩军靴,身上脸上溅了大片黏稠的暗红血迹。 他坐在其中一边的椅子上,一改往日威严的模样,懒散地靠着椅背,两腿交叉翘在桌子上,垂眼看着桌面上一幅卷轴。 卷轴边缘微微发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瑾王看得入神,听见皇帝来了他也没有转头看过来。 叛军和行宫禁军远远站着,各自占领一边,两方将士都把手放在刀柄上,神色严肃。 天不知什么时候完全阴了下来,呈现出一种冷沉的灰色,大风平地而起,军旗猎猎作响,树冠被刮得齐齐倒向一侧,林涛阵阵,风声在群山之间回荡。 皇帝袍袖鼓荡,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瑾王。 季祐风正要迈步跟过去,瑾王忽然斜眼看过来,冷笑道:“好弟弟,这么急着过来护驾?也不想想就你那身子骨,能护得了谁?” 季祐风微微一顿,停下脚,也不生气,只笑笑说:“大哥说的是。” 瑾王不再理他,他转过头,专心致志地将目光凝聚在面前走来的皇帝身上,自下而上,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一尘不染的黑靴,龙袍是简简单单的银缎面,仅在袖口领口和下摆处密密地用金线绣了龙纹,腰间玉佩香囊一丝不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赘余,低调处尽是难以估量之数,透出尊贵到极致的简洁。 自然,这身衣服也就只有皇帝能穿出这个效果。皇帝也曾经盼着他能穿出来这个效果,可瑾王知道,若他穿上,只会像是披了个麻袋。 他总叫他失望。 可他的父皇,不论在什么时候,总是冷静从容到残忍。 瑾王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松弛,想让自己看起来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让自己看起来胜券在握满不在乎,可当松弛需要努力的时候,便不可能再松弛。 皇帝向他走来,仿佛一座巨峰压顶而来,每走近一步,瑾王感觉自己就变矮了一分,当皇帝最终站在他身前时,他仿佛站在山脚,仰望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瑾王垂下头,歪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弧度,不知在笑谁,但一转眼他又抬起头,恢复了那副凶狠冷酷的模样。 “父皇没想到吧,儿臣会用这种方式和您见面。” 皇帝坐下来,手臂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抬起眼,平静地道:“是有些意外。” 听到这句话,瑾王终于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他放慢语气,悠悠道:“父皇有什么想问的,儿臣必定知无不言。” 他紧紧盯住皇帝,眼中燃着一团火焰。 问一问他的计划吧,问他怎么有如此过人的胆量,问他如何悄无声息地布置了这般隐秘周全的计划,问他用了怎样巧妙的作战方法才如此顺利地攻破宫门,畅通无阻地来到他面前。 然后他就可以在皇帝惊讶的目光里故作轻松地说:“这算什么?我会的多着呢。” 可皇帝眼中不曾流露出一丝惊讶,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想要什么?” 瑾王愣住了。 皇帝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往茶杯中瞥了一眼,茶水浑浊暗黄,离清透还差得远,他收回手,没再碰这杯茶。 瑾王神色僵了下,一时竟不知道皇帝是嫌弃茶还是嫌弃人。 他深吸口气,尽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你就没有,别的想问的?” 或者问一问他为什么要逼宫呢?问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哪怕是问问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下场,有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他可能会死? 问一问吧……求你了,求你了啊…… 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只残存些微亮光,狼狈又无助地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 他站在皇帝对面,像只渴望被人发现的蚂蚁。 “别的?”皇帝皱起眉,十分罕见地如此直接地表现出不悦,他冷冷地道,“怎么,不过是抓住朕一个妃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到朕跟前显摆?” “也罢,朕就顺你的意思,朕问你,温雪霏呢?” 瑾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和疑惑,随即便反应了过来。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空旷之地响起了回声,裹挟着尖啸的山风,透着令人心悸的苍凉。 皇帝端坐不动:“你笑什么。” 瑾王渐渐收了笑,无声地看向皇帝。 皇帝眸光微停。 他这个总是端的十分老成的儿子,竟在这一刻绝无仅有地红了眼睛,眸光死一般寂静地望着他。 瑾王抹了下眼角,抬起头:“我笑什么?我当然是觉得可笑。” “可笑我跟你做了二十多年父子,我不曾看清你,而你也未看清过我,不,其实是你——你他妈从来不曾睁眼看过我!” 最后一个音落地,砰地一声,男人猛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圈椅! 几乎是同时,刀锋与鞘壁摩擦的尖锐之声整齐划一地自远处传来,金戈嗡鸣,刀尖闪寒光,杀气四溢。 所有禁卫军拔刀出鞘,对准了瑾王。 皇帝挥挥手,齐刷刷的铿锵一声,所有禁军收刀入鞘。 皇帝难得沉默片刻,终于,他看着这个儿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瑾王仰天大笑:“我想说什么?哈!我没什么想说的,因为太多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恶心你!我恶心当你儿子!我恶心出生在这个皇宫里!!!” 皇帝的瞳孔微微一跳。 瑾王一甩袖子,在桌子这侧走来走去,唾沫横飞:“从小到大,不管我多努力达到你的要求,你永远不满意。努力?哈,努力哪是聪明人需要做的事?只有我这种蠢货才需要努力!我当时小,不明白,以为只要我够努力,你就能夸夸我,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越努力,你越他妈看不起我!” 说到这,他低低一笑,停下脚,望向皇帝:“不过没关系,我后来想通了,你就是这么冷漠一人,对谁都这样,没办法,谁让我投胎做了你儿子?可季祐风出生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你不是看不上你的儿子,你只是看不上我。”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季祐风听得清清楚楚。 季祐风微一挑眉,停顿片刻,迈步走了过去。 沈忆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瑾王这次似乎没注意到两人过来,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桌上那副始终不曾打开的画轴。 皇帝的语调仍然平稳,只是有些缓慢:“他身子弱,年纪小,又是你弟弟,朕自然要多看顾他。” 季祐风轻声道:“大哥,你实在误会父皇了,他其实——” “你闭嘴!”瑾王一声暴喝,手指下意识用力,将卷轴握出了深深的褶皱,猛然拔高声音,“我误会?我误会他什么了?从小到大说我不如你聪明的人是不是他!对我百般挑剔对你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人是不是他!决定让你当太子之后也不肯安慰我一句,说我根本不重要,是不是他!” 男人破碎嘶哑的咆哮响彻四方,万籁俱寂,灰色天幕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黑云翻滚,只有风声尖号凄切。 季祐风神色平静,未有丝毫变化,反是皇帝听见之后,眉梢微动,侧头忽然看了眼季祐风,而后慢慢地阖了阖眼。 皇帝的声音忽然疲惫下来:“所以你今□□宫,就是因为听说朕说你不重要。” 瑾王红着眼,咬牙说:“是又怎样?左右我在你心里也不重要,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每天等着你施舍的傻子!你别以为你在我心里多重要,随便你怎么说,我才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话这样说着,两行泪顷刻间淌下,划过男人的面容,掉在地上,瞬间浸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瑾王立刻仰起头,狠狠抹了把脸。 也就是这一仰头,他没有看到皇帝的眼睛,也没有看到皇帝衣领上,忽然出现的一滴很小很小的被浸湿的深色水渍。 只有沈忆看到了,她终于意识到——皇帝的反应,不太对劲。 沈忆下意识去看季祐风,才发现这人从头到尾简直平静得过头,仿佛对一切都毫不意外,早有预料。 沈忆慢慢明白了。 皇帝却突然没了耐心:“别演了。” 瑾王握着卷轴的手一紧,眼神茫然:“演?” “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全都推到朕头上?”男人的唇牵出凉薄讥诮的讽笑,“就按你说的,都是朕不好,朕忽略你偏心翊王,你逼宫逼的正大光明,你逼宫逼的合情合理,你师出有名,你光明正大,你全是不得已的苦衷——演得都挺好,可朕告诉你,没用。” 他面无表情:“你想以此让朕让步,主动补偿你,不可能。把温雪霏带上来吧,朕只看你实打实的筹码。” 瑾王忽然笑出声来。 “你觉得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给逼宫找个理由,”他弯腰笑得不可自抑,“父皇,你总能出乎我的意料,每一次我觉得你要给我些许回应的时候,你都能狠狠扇我一巴掌,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么痴心妄想。” 说完他笑声忽然停了,声音忽然低下来,嗓音沙哑,轻不可闻:“……我真是愚不可及,才会跟你谈感情。” “你说对了,”下一刻,瑾王直起身大声说,但他侧过了身子,只留给皇帝他侧脸的鼻尖和下巴,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我的确是想跟你打感情牌让你愧疚,父皇就是父皇,一眼就识破了,既然这样——来人,把温婕妤请过来。” 很快,两个侍卫把温雪霏带到了瑾王身后,一人持刀横在女人脖间,另一人牢牢跟在身侧。 瑾王转身面对着皇帝,他前所未有地冷静,头脑再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了,跟方才几乎判若两人:“端午的时候,父皇为了她,可是跟儿臣发了好大的脾气,既然这女人这么重要,那儿臣想做个太子不过分吧?儿臣请父皇退位当太上皇,也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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