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霏笑了笑:“好。” 她端起碗,握住银匙。 皇帝的视线紧紧追着她的手。 女人很快舀起满满一匙,送入嘴里,喉咙动了动,全部咽下。 她随即舀起第二匙。 第三匙…… 到第四匙,兴许是太苦了,她终于忍不住蹙了蹙眉,但手上动作分毫未慢,很快舀起第五匙。 皇帝忽然说:“好了。” 温雪霏手一顿,抬起眼看着他。 皇帝伸出手:“拿来吧。” 温雪霏把碗递出去。 “让你喝你就真喝?”皇帝似是嫌弃。 他接过碗,一勺一勺,动作是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从容,但并不慢,很快就把剩下的药喝完了。 这碗漆黑的汤药,就这样,一点一滴消失在温雪霏的视线里。 “满意了?回去吧,朕要睡了。”皇帝漱了口,拿起矮桌上的拭巾擦过嘴,随意丢在桌上,似是累了。 温雪霏没说话,默不作声地一样一样把东西收好。 最后,她又坐回了床边,慢慢地,握住了男人的手。 掌心相扣,十指交握,缱绻缠绵。 男人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修长的好看,而是很有力量的好看。手掌宽大,手指粗细均匀,指腹有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粝,手背上青筋分明。在无数暗夜里的欢愉时刻,他的手压着她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看得人脸红。 “陛下,你是不是快死了。”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男人阴森森地看她一眼。 温雪霏仿佛没感觉到,自顾自说:“两年前的万寿节,陛下陪嫔妾在听雪轩桂花树下埋了壶桂花酿,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喝。” 皇帝黑着脸:“朕能活到今年万寿节,放心吧。” 温雪霏说:“陛下之前教我下围棋,我还没学明白呢。” 皇帝说:“笨成这样,别学了,学不明白。” 温雪霏想了想:“陛下之前还答应我,要带我去看京郊南山的桃花。” 皇帝说:“明年就带你去。” 温雪霏轻声说:“你还说过,要我陪你一辈子,哪都不许去。” 皇帝:“朕——” 开口半天,忽然没了下文。 因他忽然意识到,他再怎样强大厉害,也很大可能是不能陪她一辈子的。 他今年四十三岁,可她才二十一岁。他和她之间,隔了整整二十二年的光阴。 他能坐拥万里江山,他也能一手遮天,然而将他和她隔开的,是时间,是生死,是一条任他上天入地也绝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 他觉得他应该冷冷告诉她:朕死了你也是朕的,你也得陪着朕。 可他看着她饱满光洁的肌肤,整个人像袅袅花枝一般,盛放在秋日薄暮温暖的光影里。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良久,他哑着嗓子,淡淡说:“朕若死了,便许你自由。” 真是稀奇,从来都蛮横不讲理的人,竟开始讲理了。 眼底忽然一热,起了湿意。她匆匆低下头,把脸贴在了男人的手背上,竭力平稳着声线,说:“好。” “等病好了,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皇帝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他这一生,经历过生死,见识过人心,曾一人在长夜里孤身踽踽前行,在万众妖魔中拼杀出血路,也曾于万人之巅低眸俯瞰众生,孑然仰望山川星河。 繁华一生,亦寂寥一生,欢愉一生,亦无趣一生。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 男人低头看着她贴在自己手背上的侧脸,小小白皙的脸孔,浓黑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时不时扫过他的皮肤,看起来极其乖巧。 他勾起唇,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要不,你给朕生个孩子?” 他的后宫里,生下皇子的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始终不肯让她有孕。 温雪霏微微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眼底噙着薄薄的笑意,半真半假,似是很正经,又像是很不正经,像是在商量,又好像是在跟她调情。 他还是喜欢这样逗弄她。 若是以前,她会瞪回去,可这一刻,温雪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只有一双看着他的眼睛,开始无声地漫起水光。 他不知道,这样的玩笑,如今她已开不起了。 皇帝瞧她神色不对,敛了笑,眼神难得地认真起来她,哄她:“没逗你,认真的。” 眼泪夺眶而出。 顷刻之间,她泪流满面。 刻意压抑之下的呼吸凌乱颤抖,她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胸口像破了个大洞,血肉模糊,透着令人窒息的疼痛,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男人的掌心,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埋在男人手里的面容张着嘴痛哭,拼命压抑着哭腔,无声地做着口型: 没有以后了……没有以后了啊…… 皇帝怔住了,他很久都没有动。 “陛下,”女人颤抖的声音传来,带着死死压抑却又像是即将崩溃一般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原谅什么? 皇帝想问。 可他刚动了动唇,还没能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里猛然涌起一股腥甜,一大口鲜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皇帝怔怔看着一大片鲜艳刺目的血红色,明白了一切。 他缓慢地抬头去看她。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的哭声甚至停了一瞬,身体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很吓人,浑身是血的样子一定很可怖,她一定被他吓到了。 可他不在乎。 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跄着站了起来。 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他好像感觉不到,一步,一步走向女人。 她明明怕得要死,却一步未退。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这张哀戚欲绝的面容,只觉心中从未这样恨过。 他一把钳住女人的下颌:“现在可以说了,让朕原谅你什么?嗯?” 她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无声地流泪。 皇帝笑得讥讽:“你不说,朕帮你说。” “是让朕原谅你欺骗朕,利用朕,背叛朕,还是原谅你虚情假意,蛇蝎心肠,还是原谅你虚伪自私,两面三刀,还是,原谅你杀了朕?” 说到最后,男人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脸上竟淌下两行血泪。 “都不是。”终于,她哑声开口。 她含泪的眼神清明,坚定:“我生于大梁,长于大梁,大梁予我性命,予我骨血,报仇是我的责任,也是你当年灭梁的报应。我对得起任何人,不需要你的原谅。” “我是希望你原谅我——”她看着他,眸光平静中带着深切的悲伤,声音哽咽,“原谅我,不能、不能陪你好好过完这一生。” 这是她唯一的抱歉。 话音落地,皇帝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变了。 下一瞬,仿佛被彻底激怒一般,男人怒不可遏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用的力气那样大,女人细嫩的皮肤上瞬间出现了深红色的痕迹,可她半分挣扎也没有,只是安然闭上了眼睛。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兔子长大了,却原来,还是那个倔强认死理的傻兔子。 他不怪她。 他只恨他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把骨头敲碎,把血流干,把她从他的生命中彻底剥离出去。 他只想杀了她。 杀了她,他们一起死,一起解脱。 男人一寸一寸收紧手指,女人面上浮起痛苦的神色,他唇边勾出愉悦的笑。 下一瞬,空中划过一道弧光,朝着他的手臂暴闪而过。 皇帝下意识收手,转头,目光利剑一般直指向来处。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步远的地方,殿内那尊釉彩大瓶斜后方站了一个人,面容隐在暗处,看不大真切,斜阳残晖透过窗户洒进殿里,在地上拉出一道极长极长的人影。 清冽的声线带着冷薄的笑意:“陛下,收手吧,留着力气,咱们说说话,如何?” 第068章 告别 人影动了动, 缓缓从暗处走出,露出一张肌肤如雪,高眉艳目的女人面孔。 皇帝认出来人, 不怒反笑:“翊王妃, 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来人正是沈忆。 她方才扮成温雪霏的丫鬟跟了进来, 一直在外间站着,眼看皇帝要杀了温雪霏,她这才出手。 她不急不怒, 不卑不亢:“陛下谬赞。” 皇帝在床边坐下,冷笑着道:“朕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朕早该杀了你。” 沈忆没说话,只是先走过去, 将软倒在地上的温雪霏扶到了椅子上。 皇帝冷眼看着, 自始至终都没再看温雪霏一眼。 沈忆转过身, 面对皇帝,道:“我今日来,只为让你知道杀你的人是谁, 又是为何杀你, 让那些长眠地下的人瞑目。” 她的声音很平静。苦心筹谋多年,隐姓埋名数日,事情到这一步,她即将亲眼看仇人赴死, 大仇得报,她心里却未起丝毫波澜,唯余平静。 皇帝抬眸盯她。 沈忆心里赞叹,即便到如此绝境, 即便满身狼狈,皇帝依旧是那个皇帝, 居高临下,眼中透着冰冷犀利的审视。 她道:“杀你,是因为你杀我全家,这是七十五条人命,也因为你杀我大梁战士,这是无数条人命,还因为你灭梁之后没有善待我大梁子民,反而置之不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皇帝不屑嗤笑:“你怎知朕置之不理?” “朕派人过去,去一个,死一个,你们梁人见了朕派过去的官,恨不得生撕了他们,朕还肯派人过去管,已经是对他们天大的宽容。若不是梁地太大,梁人太多,”皇帝的声音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朕早就把你们梁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沈忆沉默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陛下,我敬佩你的手腕和魄力,可为人君者,怎能没有仁心?” “仁心?”皇帝觉得可笑,“朕从前没有,所以活到了现在,朕方才生出半分仁心,结果就被喂了一碗毒药,现在就要死了。” “若不是对翊王有仁心,看他实在喜欢你,你以为朕会容你活到现在?你以为你还能勾结朕的妃子,谋害朕?” “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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