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提气又唤了几声:“大人,您该进去了,陛下等着呢。” 沈聿回过神,终于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御书房。 季祐风果然在等他。 两人商议一番政事,季祐风道:“连卿,朕如今有个考虑,你如今身为皇后的兄长,朕的国舅,还是要有爵位在身才合身份,朕为你择了几个封号,你来选选。” 说着,他递过去一页纸。 沈聿谢了恩,将纸接过来,只见上面分别写着:汉阳王、淮阴王、延平王。 沈聿随意扫了一眼,将纸递回去,道:“那便淮阴王吧。” 季祐风看他一眼,接过纸,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中间的淮字,笑道:“朕记得,连卿少年时候的表字并不是连卿,而是淮卿?” 沈聿抬起头。 季祐风道:“淮卿这个表字也不错,当年为何要改?” 沈聿看过去,穿着龙袍的年轻天子含笑看着他,仿佛只是偶然兴起时的随口一问。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道:“家父那年去护国寺求了一签,大师解签道臣与水犯冲,表字中最好不要带水,故而改字连卿。” “原是这样,”季祐风了然,“朕听说你改字是从大梁回来的那一年,还以为你是在大梁发生了什么才不得已改了表字。” 沈聿眉目不动:“陛下说笑了。” 季祐风没说话,殿内忽而陷入安静。 片刻,季祐风啜了口茶,慢慢地道:“连卿,当年先帝怜朕体弱,不得已才令你假扮成朕的模样,代替朕前往梁国为质一年。兹事体大,若叫旁人知晓此事,只怕会觉得大魏皇室行欺瞒狡诈之事,实于先帝和朕的威信有损——当年在梁地,你应该没有暴露过你的真实身份和名字吧? ” “自然没有,”沈聿神色平稳,“除我和当年那名叫沈安的长随之外,绝无第二人知晓,陛下尽可放心。” 季祐风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男人平静得看不出一丝异样的面容上,半响,笑笑说:“如此便好。” 沈聿估摸着季祐风差不多问完了,起身行礼告退。 迈出殿门,然后一路出宫,沈聿面上始终不曾起半分波澜。 直到坐进马车里,车帘一放,彻底将那深宫高墙隔绝开来,男人方拧起两道墨眉。 与水犯冲而改表字,当然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他从大梁归来之后,沈庭植知道了他与大梁永昭公主的一段纠葛,彼时魏梁已经开战在即,沈庭植恐有后患,保险起见,索性将他唯一透露出的一个“淮”字也从他身上彻底抹去。 包括那个当年跟在他身边,知道他与沈忆之间所有事情的沈家长随,沈安。 沈家所有人都以为沈安是死于病症,可沈聿知道,沈安是被沈庭植暗中灭了口,因为沈安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此事已经过去多年,且不说当年为了他改字这事,沈庭植几乎将整个沈府的下人都换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沈府中知道他原来表字的人都屈指可数,更不要说是旁的人。 可季祐风今日竟突然问起此事。 沈聿忽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 御书房。 沈聿走后,季安推门而入。 季祐风淡淡道:“沈聿出去之后,神情举止可有异常?” 季安单膝跪地,低声禀道:“回皇上,沈大人一切正常,并无异样。” 季祐风盯着那页纸上的“淮”字,微微蹙眉。 难道真是他多想了? “陛下可是怀疑……?”季安思索片刻,道,“臣之前派去梁国查询皇后娘娘身份的人似乎已经打探到结果,书信已经在来宫的路上,相信不久陛下就能得到答案。” 季祐风却道:“朕等不及了。” 季安微怔。 季祐风提笔蘸墨,唰唰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最后盖上御印。 他递给季安:“你拿着朕的手令,即刻去死牢里提一个人过来,朕要见他。” 季安接过手令大概扫了一遍,抬起头:“陛下要提谁?” 季祐风吐出两个字:“沈安。” 季安一愣,猛然抬头:“沈安?!他不是——?!” 季祐风打断他:“他没死。” 男人噙着微冷的笑意:“死的是他的替身。当年朕想留着沈安用于日后对付沈家,特意防了沈庭植一手,谁知如今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他转眸盯着季安:“你秘密将他带到宫里来,务必动作隐秘,他当年跟在沈聿身边整整一年,朕相信,他会给朕想要的答案。” 季安看着男人阴沉的双眸,不寒而栗。 他印象中,季祐风始终都是和风细雨的,喜怒皆不形于色,像这样仿佛山雨欲来的神情,即便是知道皇后意欲谋害先帝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季安提心吊胆地俯下身:“臣遵旨。” 这日酉时初,一枚红彤彤的落日坠在皇宫角楼的屋檐之上,淡淡的橘黄色余晖洒满整座禁宫。 无人在意的一处闱门突然打开,又快速合上,季安身后跟随着一做侍卫打扮的高瘦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男子一路上只低着头看路,不曾抬起头来。 季安径直将他带上乘月楼。 乘月楼就在朝阳宫旁边,平时做宫中宴游之用,修建得高大宏伟,是宫中除却角楼之外最高的建筑,若是站在顶楼,大半个禁城都能尽收眼底。 自然也包括朝阳宫。 两人上到顶层,一道修长的人影背对着他们站在朱红色栏杆旁边,身前是无尽的落日苍晖。 季安身后,男子抬起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脸庞,迎着光看过去,晚照落入他眸底,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季安道:“陛下,人已带到了。” 季祐风转过身来,两道目光落在男人面上。 他浅笑着说:“又见面了,沈安。” 只这短短一句话,沈安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下。 他是谁呢? 他其实只是沈家一个平平无奇的下人,这辈子走的最大的运就是得了沈大将军的青眼,被送去沈家大公子身边伺候。 沈家大公子年少聪颖,沉稳睿智,很有家主风范,跟着他前途无量,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差事。 他欣喜若狂。 只是他那时并不知道福祸相依,那些看似是来自老天的馈赠,背后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偿还的代价。 翊王又是谁呢? 那是九重宫阙里,高高在上,他这种小人物永远只能仰望的贵人。 云端的贵人轻飘飘几句话,落在他身上,便是万钧雷霆,是压顶泰山,是他的整个人生。 他惹不起,躲不了,挣不脱,更逃不掉。 于是只能低下头,屈了膝,毕恭毕敬,头颅低到尘埃里,说一句:“草民沈安,参见陛下。” 季祐风温和道:“当年之事,你做得很好,朕很满意。你放心,朕说到做到,如今你父母健在,姊妹也都嫁了好人家,几个郎君联手开了家布庄,生意红火,朕可保他们,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沈安沉默片刻,只低声说是。 季祐风伸出手,把玩着手中一只长长的管子,轻描淡写道:“今日唤你过来,是想让你认个人,你如实回话即可。” 他递出手中的窥筩*。 季安走过去接过来,简单教会沈安如何使用,沈安紧紧握着,走到季祐风身侧。 季祐风负手,垂眸望向朝阳宫,轻声说:“看到坐在窗前看书的那个女子了吗?” “好好看,仔细看。” “告诉朕。” “——你认得她吗?” 第075章 执拗 李交泰一大早兴师动众地带着一群人屁颠屁颠过来朝阳宫, 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了一句,陛下晚膳另有安排, 请皇后等陛下一同用膳。 沈忆虽然不觉得季祐风有什么道歉的必要, 但也懒得说什么, 随他去了。 谁知到了晚间,眼见着落日熔金,暮色将尽, 左等右等,愣是不见季祐风的人影。 沈忆对等谁一起用膳没有执念,她也向来不喜欢委屈自己, 当即吩咐了人去另备晚膳。 谁知去御膳房传话的宫女前脚刚出了朝阳宫, 季祐风的圣驾后脚就到了。 乌泱泱一堆举着托盘的宫女太监随着皇帝进门来, 摆锅子的摆锅子,放菜品的放菜品,井然无声。 季祐风走过来, 握住她的手, 低头看她:“有些政事没处理完,来晚了,是不是饿了?” 男人的语调温柔缱绻,更甚以往。 沈忆顶着这目光, 强忍住把手抽出来的冲动,笑笑说:“还好。” 季祐风牵着她往膳桌走:“朕记得你入冬爱吃拨霞供,特意吩咐底下人准备上,看看可还合你胃口。” 他竟连这个都记得。 沈忆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回话的时候不免少了几分敷衍:“陛下费心了。” 两人落座,外面北风呼啸, 窗户纸被刮得簌簌作响,灯火明亮,一室静谧,锅子边缘安静地升起丝丝热气,一时间唯有炭火燃烧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季祐风低了低头,历来不怒自威的天子,在这一刻竟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半响,他赧然笑说:“昨儿朕吃醉了酒,是不是唐突你了。” 沈忆摇摇头:“没什么,陛下无需自责。” 季祐风举起酒杯,指尖在杯身上来回摩挲,半响,似是下定决心:“还有沈聿的事情。” 沈忆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谁知季祐风说:“阿忆,朕同你道歉。他的事儿,是朕小心眼了,朕不该武断专行执意让他娶赵家女,你放心,朕以后不会再提起此事。” “日后你若想念兄长,直接传召他便是,无需知会朕,但也不要太频繁……朕会吃醋。”说到最后,男人声音很轻很轻。 沈忆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季祐风没有看她,垂着睫低声道:“还有你想辅政一事,阿忆,给朕一点时间。内阁几位老臣是朝廷根基,朕不能完全不考虑他们的意见,朕先把选拔女官的事情交给你,剩下的再慢慢来,但你信朕,朕一定能让你如愿。” 说完,他终于转头看向沈忆。 男人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瞳,恳切温柔,在灯火绰绰里流光溢彩,几乎摄人心魄。 沈忆只看了一眼便猛然转过头。 她闭目深吸了口气,睁眼,冷静地问:“为什么?” 忽然寂静。 过了许久,季祐风慢慢开口,声线甚至有些发颤:“因为我爱你,阿忆,你知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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