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绰绰,拉长少年挺拔端正的身影,室内唯有翻书时的簌簌轻响和少女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灯花无声落下。 良久,隔墙传来一声遥远的更鼓,少年恍然抬头,凝神听了片刻,算着将近两个时辰已过。 估摸着天色将晓,阿淮合上书,将一切都归到原位,坐在榻边低声唤她:“阿野,该走了。” 少女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靠枕。 阿淮无法,只好先熄了灯,然后过来背她。 小小的人儿,在他背上缩成软软一团,他牢牢地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缓慢。 他背着她,一路穿过辉煌华丽的殿宇,路过天光乍破的窗边,走过漫长昏暗的沉寂密道。 她始终睡得很熟,呼吸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脖颈,若有若无的馨香盈他满袖。 他心里无边宁静平和,很踏实。 此后数个长夜,他都这样背着她缓缓穿行在潮闷寂静的地下,踩着将破的黎明天光送她回殿。 沈忆尝试过晚上撑着不睡,陪阿淮一起走回来。 奈何越来越多的事情交到她手里,她要学着治国理政,还要学着与世家周旋,白日里甚至已经抽不出时间去和光堂,一到晚上恨不得整个人长在床榻上,实在是撑不住不睡。 时光弹指而过,转眼已是入秋。 沈忆发觉阿淮和那个叫沈安的侍从似乎开始频繁地起冲突,但每次他们正吵着,她一进去,两人便闭口不谈。 沈忆私下问过阿淮,少年只冷冷道:“他想回大魏了。” 沈忆便想到一年之期将近,阿淮马上就要离开梁宫,也长久沉默下去。 她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他们主仆两人的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不再吵架了。 但阿淮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沉默。 崇德殿小书房里,她强忍着困意爬起来,过去亲了亲他:“是不是因为一年之期将近,大魏来信让你回去?放心吧,我谁也不嫁,就等你回来做我的王夫。” 他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将她打横抱到榻上,俯下身深深吻她许久,直至她喘不过气来,最后指尖轻轻抚摸她脸颊,低声说:“好。” 她安心睡去。 只是后来,有时她夜半醒来,满室空寂,那盏灯下没有了熟悉的身影,他不知去了何处。 沈忆挣扎着掀开眼皮看一眼,不觉有异,翻个身重新睡去。 回殿的路上,她伏在少年结实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凑在他颈边轻啄两口,下意识收紧手臂抱紧他,含糊不清地道:“阿淮,有你真好。” 阿淮忽然停下脚步,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步子。 沈忆早已睡着。 她不知道,少年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突如其来的转折发生在大魏使官来梁的那个下午。 沈忆一心惦记着要和阿淮说这桩事,一刻不停地把所有事尽早处理完,赶在薄暮时踏进了和光堂。 一推门,凌厉剑气迎面荡来。 橙红色的硕大夕阳坠在殿顶,万里红霞如血,倾泻无际凄美秋光,身着霜色衣衫的少年立在暮色里,手执长剑,眉目冷寂,转身间掠起惊鸿剑风,黄叶如流蝶飞散。 沈忆扶门而立,被各路人马吵了一整天的脑袋忽然静了下来。 阿淮前些日子同她说,返魏在即,他想多练练剑法,晚上就不去崇德殿看书了。 沈忆自然说好。 瞧见她的身影,少年止步收剑,眼帘掀起,淡淡向她看来。 他最近总是瞧着郁郁的样子,沈忆旁敲侧击过,也直言问过,皆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好当他是返魏在即,不舍得她。 她走过去,先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今日来的这么早,开心吗?” 少年看着她,轻声问:“大魏来人了?” 沈忆一怔:“……你怎知道?” 阿淮望向远处的殿脊,过了好一会,说:“操办筵席的太监宫女路过门前,听见他们说的。” 沈忆没细想和光堂如此偏僻的角落到底会不会有人路过,慢慢地道:“是,大魏使官已经到了,他们……来接你回去。” 阿淮嗯了一声。 沈忆上前两步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嘟囔着说:“回了大魏,记得每天想我。” 少年没有回抱她,也没有应声。 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他背上游移,自顾自道:“你父皇要是给你指婚,你不许应。” 她语气蛮横霸道起来:“若有姑娘倒贴你,你不许看,你要告诉她,你已经名花有主了。” 少年双目逐渐失焦。 “同样的,我也不会答应父皇指婚,”她又放轻声音,“我会跟他们说,我有你了。” “阿淮。” 她珍重咬字:“我等你回来娶我。” 前襟微湿,是她的泪。 少年终于阖上双目。 她正贪恋不舍地倚在他怀中,温软玲珑的身子,乌鬓间的茉莉清香萦绕在他鼻底,魂牵梦萦般久久不散。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抬起僵硬的手指,缓慢地握住她手臂,将她一寸,一寸推离他身体。 沈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他望进她眼底,眸色比秋色萧索,说:“别等了。” 泪水凝在睫上,她乌黑的瞳仁缓慢地转了一下,似乎这句话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他又重复一遍:“别等我了。” 沈忆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因为我不会回来了。” 脑袋嗡的一声,她蓦然瞪大眼睛:“你之前答应我的……” “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反悔了。”阿淮冷冷打断她。 沈忆茫然无措看他半响,道:“是不是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你,你生我气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愧疚道:“对不起,我最近事情真是太多了,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抱着他的胳膊,声线抖得一塌糊涂:“我、我日后抽时间多来看看你,成婚之后我不会这样的,你不要生气,还来娶我好不好?阿淮,你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她仰着脸,哀求一般地看着他。 可少年并不看她,他的目光定在很远的地方,眼中空空荡荡,没什么情绪地道:“我喜欢你,但我不可能娶你,我回大魏是要继承帝位的,我凭什么放弃皇位,来当你的王夫?” 沈忆终于怔住。 片刻,她死死咬牙:“我不信。” “我不信!” 她眸底渐红:“你别想糊弄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沈忆眸中燃起一丝期冀:“你还是生气了对不对?你就是生气了,我可以给你道歉,我可以承诺你,我可以哄你,你把那句话收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低下头,泪珠连成串落下,打湿地面,阿淮看都不看,冷淡地自她手中抽去袖子。 他背对着她:“走吧,别再来了。” 沈忆抬脚就要追过去。 谁知这时,殿门被砰砰拍响。 不等人回应,门从外面推开,探出阿宋焦急的面容:“殿下,东南世族叛乱,陛下让你赶快去崇德殿!” 沈忆立刻转身往殿门走。 走到一半,她倏然止步,背对着少年冷静地道:“我明日再来,你一日不说清楚,我便一日不放你回去,就算你回了魏国——” 她一字一字道:“我杀穿大魏也要去京都问你个明白。” 没等他回应,沈忆一步跨出殿门,匆匆往崇德殿赶去。 她身后,和光堂。 少年独立良久,轻点脚尖,如一只白色的大鸟展翅飞上屋顶。 他立在最高的屋脊处,朝沈忆离开的方向远望,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被落日残晖铺满的宫道长街,最后拐进偏门,彻底消失不见。 他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他知道,如今他们两个,已是见一面,少一面。 * 沈忆到了崇德殿,与梁帝和几个大臣一同商量出平叛人选,待大臣离开,她对梁帝说:“我要把魏质子扣在大梁。” 梁帝看她一眼,他这个宝贝女儿的确是块治国理政的料,可干的事儿也确实够骇人听闻了。 他直接说:“不行。” 沈忆充耳不闻:“可以对大魏使官报他病逝,然后找一具尸体假扮他,并不难办,父皇,交给我。” 梁帝长叹:“不行就是不行!”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最后谁都没妥协。 翌日暴雨如注,雨水浇了一整天。 沈忆换上木屐,拿好伞,谁知推开门,门外守卫五步一人,守卫森严。 瞧见她出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殿下请回,陛下口谕,请公主闭门思过三日。” 沈忆面无表情,反手砰地把门甩得震天响。 她去看密道,果然,从她殿内往外的路已经不通了。 实在没办法,她等了一天,终于在傍晚寻到机会,穿着阿宋的侍女服饰,随便把脸抹黑了些,混在宫人堆里溜了出去。 漆黑的夜,风大雨急,惊雷滚过殿脊。 沈忆撑伞,一路淌着水,走到和光堂门前时,伞早已被吹坏,她浑身湿透,沉甸甸地挂着一身水推门进去。 庭院寂寂,屋子里也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 雷声大作,粗大的闪电劈下,有一瞬照亮少女惨白的脸。 她缓慢地迈上台阶,沉默抬手推门。 门不动,从里面关上了。 她用力砸门。 无人回应。 她眼泪瞬间流下来,提起一脚飞踹上门,陈旧的木门发出牙酸的咯吱声响。 可不论她怎样用力捶打脚踢,威胁哀求,门自始至终没有开。 又一道闪电划过。 映亮屋内床榻上,少年雪白的衣角。 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水刮到檐下,沈忆面无血色,缓缓软倒在门前,她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唇瓣冻得青紫,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 为什么…… 她仰头望着这扇冷酷无情的门,眼泪已经干涸。 她没有力气了。 从仅有的一丝期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她扶着门框,尝试着爬起来,跪得太久,腿已经僵硬麻木,失去知觉,她一点一点试着,终于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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