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十一年,从来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我,可后来沈庭植带着他的大军来了,然后我就没有家了。” 沈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沈忆断断续续地道:“再后来,他认我做女儿……虽然我恨他,可他的确对我很好,京城那么多人都看不起我,笑话我骂我是乡下来的野鸡,可他一直都护着我,还教我习武自保,我有时候忍不住冲他发脾气,他也从来不怪我,反而来问我他哪里做的不好……这六年来,不管沈家别的人待我如何,我总归觉得,我还是有家的。” “但沈庭植死了,我就觉得沈家没什么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直到你回来。” 沈忆终于抬起眼,看向沈聿。 男人却垂下了眼。 沈忆看着他,声音很轻:“你回来之后,我又觉得沈家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你,会站在我这边。” 她笑了笑,没什么所谓的模样:“原来是我错了。” 男人垂下的黑睫很久都没有动,一眨不眨。 “没关系,”她自顾自说,“你既不信,那就如你所愿。从今以后,我与沈家,再无关系。” “我与你,沈聿,不论从前,只论今后——” 沈忆站直了身子,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道:“今后,你我再无关系。” 随着最后一个平淡的音节落下,她高高扬起玉牌,狠狠砸下。 “咔嚓”一声清脆的利响,完整的玉牌粉身碎骨,有的地方几乎摔成了粉末。 沈忆没有朝地上施舍一眼,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身后没有一丝声响,仿佛空无一人。 沈忆面无表情地大步迈出殿门,凛冽的风卷起她的长裙墨发,她将一切都抛在身后,一人走向黑夜。 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殿内。 直到沈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仍一直望着地上那滩碎片。 北风灌进大殿,吹得烛火飘摇,连带着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空无一人的祠堂大殿,冷寂的神龛,四周凄戚黑白的牌位,他独坐在清寒的冬夜里,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沈聿慢慢起身,蹲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破碎的玉牌,碎片尖锐锋利的边缘轻易割破他的指尖,深红色的血瞬间在他手掌上淌下,他没有停下,仿佛感觉不到痛。 有的边角被摔得太狠,已经成了齑粉碎末,捏都捏不起来,沈聿将能捡起来的都捡起来,一下一下拂去上面的灰尘,放到了桌子上。 手指在碎片间游走,不多时,玉牌几乎已经复位,只是碎片和碎片之间仍留着丑陋刺眼的巨大缝隙,提醒着想要重新拼好的人——再不可能拼不回去了。 沈聿看了一会儿,走到神龛前,抬起手往里面摸索着。 他摸出一块玉牌。 这块玉牌和沈忆的并无不同——只除了名字。 这上面的表字,是沈淮卿。 当年母亲曾说起,为他取下这个表字,是因为她随沈庭植出征,路上发现有孕时,正在淮水之岸。 淮水汤汤,清澈浩荡。 她希望她的儿子,也能如此,一生光明清澈,长远浩荡。 后来即便改字重新做了玉牌,多年来,沈聿始终没有丢掉这块旧的玉牌。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将这块陪他多年的玉牌丢进了火盆中。 火苗蜂拥而上,吞没撕咬着洁白清澈的白玉,无暇白璧很快被烧得焦黑。 狰狞肆虐的火影爬上男人的脸,他垂眸看着,无动于衷,面无表情。 第081章 巴掌 沈忆回到朝阳宫就病倒了。 宣太医来瞧了才知道, 她这几日一直有发热之症,只是她专注于政事,根本没在意自己身体, 昨夜吹了冷风, 又急火攻心, 身子终是撑不住倒下了。 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 沈忆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才勉强退了高热,迷迷糊糊之时隐约听到阿宋和太医说话, 似乎说是皇帝现在也病着,政事现在只能交给内阁几位阁老暂代。 季祐风自从那日深夜淋雨之后便一直病着,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 竟然还没好。 沈忆短暂修养了两日, 没等病好全, 一张脸还白着,她就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开始处理朝政。 阿宋拿她没办法,忿忿说她利欲熏心, 现在整个人浑身上下一股熏人的权势恶臭……一边又把各种各样的补汤给她端到手边。 沈忆一目十行地批着折子, 笑而不语。 阿宋哪里知道,自打季祐风那日深夜暴雨在她床前出现,她便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掌控, 直觉告诉她,现在已经不能再相信季祐风。 若真有一日像她想的那样,她要提早做好打算。 但不管怎样,沈忆还是每日都抽空去太和宫侍疾。 皇帝病重, 做皇后的若不管不问,那便是严重失职了, 传出去不仅会被官员弹劾,还会惹人非议。 她现在不比以前了。 她本就因为出身而受人诟病,之前好歹还有这沈家嫡女这一层身份在,外头人才不至于说的太难听,可这几日,她从沈家出籍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虽然沈家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说法,听起来像是两方商量好了,和平出籍,可越是这种看起来平淡至极没什么说头的事情,越是揣测纷纭。 外头或是说沈忆早就与沈家人不睦,或是说她把沈家当做跳板,如今做了皇后便把沈家一脚踢开,不管说什么,总归都是把她往坏了想,沈家都是高尚无辜的。沈忆的名声就在这一声声揣测中,腐烂发臭。 但其实名声还是小事,出籍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之前不管沈忆和沈聿实际上关系如何,她和沈聿也始终有沈家连在中间,譬如,虽然做皇后的是沈忆,可别人就会高看沈聿一眼,同样,若不是沈聿在神策营中节节高升,握着实打实的军权,朝中也不见得就那么轻易地平息了有关沈忆干政的争议。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沈家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便是亲缘系带的威力。 可沈忆从沈家出了籍,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她和沈家,和沈聿再没关系,这简单一句话意味的不仅是亲缘的斩断,称呼的改变,还意味着背后数不清的,庞大的隐形利益的彻底割裂。 以后,旁人若向她出手,不用瞻前顾后,考虑斩草需除根的问题,而她若有行差踏错,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面对,以后,她在这深宫之中,更要如履薄冰,处处谨慎。 以后,她就是孤家寡人。 这条路上,终归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但一个人就一个人,沈忆之前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过。当年大梁亡国之后,她从梁地走到大魏,路上挨过冻,吃过野菜,睡过破庙,学会烧柴取火,缝补衣裳,都是她一个人。 如今没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一条更难走的路。 她可以的。 只是那天梁颂问她,她和沈聿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无所谓地笑笑说可能是命里无缘,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揪了一下。 从她十一岁那年的秋天开始,她就一直在失去,失去那些她原以为可以陪她一辈子的人,她本以为沈聿会是例外,却原来不是。 但没关系,就像之前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也许一开始会觉得难受,但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她会习惯的。 一晃数日。 这日还没到侍疾的时间,沈忆在御书房看着折子,太和宫忽然来了人,道皇帝醒了,请她过去。 皇帝醒了,皇后的脸上却半点儿喜色也没有,慢悠悠地把一沓折子批完,慢悠悠地挪去了太和宫。 踏进殿门,只见满堂明亮,光尘飞舞,男人坐在窗前的榻上,日光洒进来,像是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釉,他垂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绕着鲜艳的红绳,指尖把玩着一枚玉坠。 沈忆走过去,不由看了一眼那枚玉坠,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没来得及细看,她垂下头去行礼:“参见陛下。” 头顶却忽然没了动静,安静得过分。 沈忆等了片刻,抬头看去。 男人坐在榻上,正望着她,眼底似是恍惚的怅惘,片刻,他犹疑着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阿野?” 沈忆蓦地瞪大了眼。 她怔怔道:“陛下喊谁?” 季祐风用一种如在梦里的目光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阿野……是你么?” 沈忆心神俱震。 季祐风抚摸着手中的玉坠,低声说:“我这几日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梦里我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宫殿里,但不是大魏的宫殿,没什么人搭理我,只有一个小姑娘会经常过来陪我……那个小姑娘跟你长得很像,梦里我喊她阿野……阿忆,你就是她,对不对?” 沈忆的心跳得飞快。 听完这些话,她已经从短暂的怔愣中反应过来,但她半点儿没有因为终于找到阿淮而高兴,相反,她只觉得恐惧! 季祐风竟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是大魏的皇帝,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他之前不介意沈忆干政,是因为她也是魏人,对大魏的江山不会有任何威胁,就算让她插手朝政,这江山照样还是他季家的,不会有半点儿疑问。 可若她是梁国皇室后裔,若她原本姓宋……季祐风还能放心让她继续掌权吗?甚至,他还会允许她活着吗? 若是十四岁的阿淮,沈忆不会怀疑,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恢复记忆的“阿淮”—— 她不敢赌。 沈忆定定看着他,整个身子都绷得极紧,片刻,她面无表情地飞快站起身往外走:“臣妾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陛下还没养好病,好好歇着吧。” 她竟不承认。 季祐风眯了眯眼,坐着没动,嗓音沉沉地唤了她一声:“宋行野。” 他一字字道:“我已经想起来了。” 沈忆站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极其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你可是在怪我忘了你?” 男人的脚步声慢慢向她靠近:“阿野,你应当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曾大病一场,坏了身子,病的那一年里,我糊里糊涂,忘了很多事,所以才不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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