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银白, 映出帷帽白纱缝隙间女人一双冰冷漆黑的眼。 沈忆抽出阿宋腰间弯刀,抬手一刀斩断连在马和车身之间的套绳,然后拽下马鞭,飞身上马。 女人一声厉喝, 绝尘而去。 阿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轻盈白纱如风拂过她的脸, 转眼间飘向远方。 天光已暗,看不清沈忆的背影,只能远远看见白纱在夜雾中随风飘散飞荡,这一人一马,就这样一头撞进了京城浓黑深冷的长夜。 两人愣在原地,眼看着沈忆头也不回疾驰而去,未留下只言片语。 * 长街昏暗,两边客栈门前的黄纸灯笼在风里摇晃,头顶一轮清寂残月。 一人纵马飞驰而过,蹄声如雷,踏碎一地月光,响彻街巷。 烈风如刀割在面上,两侧模糊景象飞速后退,沈忆凭着下意识在挥鞭,浑然不觉自己越挥越快,手掌已经被磨得出血。 她听不见,看不见,没有感觉。 前路无尽,记忆狂涌而出,昔年画面一帧一帧闪现落下,沈忆从无数散落的回忆画面中穿过,疯了一般直直向前策马狂奔。 九月,御书房门外,她紧攥着最后一丝期冀,小心翼翼问他吃不吃芫荽,他说:“还好,可以当配菜吃一些。” 八月,骊阴行宫青桐书院,她为他送去一碗芫荽猪肝阴米粥,平静绝望,说她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他垂着头一勺一勺把粥喝干净,低声说:“好。” 七月,行宫竹林幽寂无人,她问他喜不喜欢她,愿不愿意试着和她在一起,可他拒绝,为了他多年前爱的那个女子,并对她说:“我欠她一辈子。” 去岁,梁地,大雪纷飞,她犹疑忐忑,深夜敲开他的门,问他为什么对她那样好,他垂头看着她,却是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 还是在梁地,客栈深夜,大堂小二鼾声如雷,她与他在灯下对坐,她讲起和阿淮的过去,他无动于衷,只是一块一块,将她做的放了两遍糖的芙蓉桂花糕吃得干干净净。 记忆蜂拥而来,如浮光掠影,镜花水月,倏而轰然一声,转眼间化为无尽碎片散落,而所见视野尽头,惟剩她初见他的那天,他为父奔丧归家,站在初秋深远明净天穹之下,整个人疏冷又淡漠,只是在望向她的一瞬间,眼底忽而掠过惊鸿幽光。 她当时问他是不是见过自己。 而他说:“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相似…… 相似。 相似! 这两个字在脑海里无限变大,膨胀,男人清晰的咬字如魔咒一声声在耳边轰隆回响,脑袋几乎快要炸开,耳膜如撕裂般疼,泪水狂涌而出,沈忆机械地一次次挥舞马鞭,她听不见别的声音,看不见眼前的路。 “——当啷!” 忽然,长剑出鞘的震响划破夜幕,如一道清心醒神的阿弥梵音,穿越急风和鼓膜,在沈忆庞杂纷乱的脑海中一击即中。 她骤然惊醒。 前方视野逐渐清晰,微弱月光下,几道黑影拦住去路,为首一人刀尖指着她,正在破口大骂。 是巡防营骑兵。 她急速勒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在地上落下张牙舞爪的黑影。 对面人骂道:“哪里来的蠢货,不知道宵禁了吗?竟敢纵马!看什么看?还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过去抽死你丫的!” 沈忆一抖袖子,扔出一块令牌。 牌子在空中划出干净凌厉的弧线,那人接住,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视线冷不丁往上面一扫,眼瞬间直了。 他视线牢牢钉在牌子上,身子软绵无力地从马背上出溜下来,伏地跪拜,哆哆嗦嗦道:“皇、皇后娘娘。” 沈忆眼眸森然:“滚。” 一排黑影忙不迭地地朝旁边膝行几步让开。 他们还未稳住身子,身侧已掠过一阵急风,层层白纱在他们眼前飘了一瞬,消失在黑夜里。 被冷风吹了一路,沈忆来到沈府大门前时,已经冷静下来。 街上空无一人,月光静静照着沈府黑漆漆的大门,门前两尊庞然石狮安然蹲坐,白墙黑瓦,一切如旧。 沈忆下马叩门。 门开。 月光照在女人苍白的肌肤上,她缓缓抬起眼,幽黑的眼珠盯着一脸诧异的门房。 “沈聿在哪?带我去见他。” 同一时刻,太和宫。 一太监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进了寝殿,俯身对榻上的人恭敬道:“陛下,皇后娘娘在东城门见过卫云长,然后骑马去了沈府。” 床幔逶迤,榻上的男人把玩着一枚玉坠,俊美如玉,面无血色,正是尚在病中的季祐风。 他撩起眼皮:“卫云长对皇后说了什么?” 太监低下头:“回禀陛下,派去的人离得远,没听太清楚,只听到一句什么吃不吃芫荽。” “芫荽……”男人苍白的指尖缓缓摩挲着玉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大袖一挥,床幔无声落下,传出年轻天子冷淡威仪的声音:“传太医过来见朕。” 沈府。 沈非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远远便看见女人独立庭中月下,右手拎着马鞭,周身白纱飘飞,偶尔掀起一道缝隙,露出冷艳眉眼,无端叫人觉得煞气逼人。 他疾步走过去,并不敢抬头,行礼低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公子眼下正在祠堂,我带娘娘过去。” 今日既不是谁的祭日,也不是拜祭先祖的日子,沈聿在祠堂做什么? 可沈忆丝毫没有探究的心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一路进了宗祠,绕过照壁,两人来到祠堂大殿,门扉大开,沈忆立在门前,举目望去。 入目是一座黑漆地紫檀木雕大神龛,四周二十八仙环绕,间有飞鹤百禽,正中央立着一尊牌位,底是肃穆死寂的黑,字是凄凉惨淡的白,并排写着“故显考沈庭植之灵位和“故先妣林意之灵位”。 神龛前的长条桌案上摆了一片白蜡烛,已经点起一小半,男人穿着暗纹提花玄色道袍,长发仅用一根系带绑了坠在身后,夜风吹起他飘飘大袖,他执灯缓缓在庞大庄严的神龛下行走穿梭,点起一支又一支蜡烛。 忽而,他身形微顿,缓慢回身,抬眼看向门外。 两人隔着一道门,一道白纱,无声对视。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男人的面孔忽明忽暗,眉弓和鼻梁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深邃凌厉。沈忆缓慢地眨眼,上一刻看到的是阿淮,下一刻看到的又变成了沈聿,但不管是谁,那双眼睛始终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恼火的平静。 看着看着,沈忆忽然脚尖重重点地,身体瞬间飘飞而出,手中马鞭划破空气,直直袭向沈聿左肩。 本以为他会受下这一鞭,谁知临到近前,男人忽然侧身,避开她攻势,同时抬起手,快而准地轻敲了下她的右腕。 手腕陡然一酸,马鞭无力地掉落在地,沈忆怒意更盛,出手再没有丝毫顾忌,不管不顾地和他打了起来。 她乱打一气,出手毫无章法,可不管出手多刁钻,总会被沈聿游刃有余地挡回去,沈忆甚至碰不到男人一片衣角,偏他一直只防守不反攻,愈发叫人觉得他是在戏弄她。 沈忆出手越来越重,大殿内接连响起东西坠地的声音,各种摆设几乎都被扫落在地砸了个稀巴烂,满殿狼藉,只剩神龛周围还算完好。 察觉到沈聿一直护着神龛,沈忆身形一晃,朝神龛中的牌位攻去。 她刚到供案旁边,手还没碰到牌位,身后覆下阴影,紧接着双腕被人交叠在背后牢牢锁住,沈聿终于出手了。 沈忆奋力挣扎。 男人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闹够了没有?” 她紧咬着牙不说话。 经过一番打斗后变得摇摇欲坠的帷帽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忆半转过头看他。 沈聿目光触及她的面庞,愣了一下。 女人肌肤冷白,黛眉红唇,侧脸的线条冷绝逼人,仍是往常炽丽骄矜的模样,只是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晃着水光,眼圈和鼻尖都通红通红。 她一滴泪都没有流下,只是狠狠地,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地盯着他。 沈聿的手忽然有些使不上力气。 他随即松开手,望向别处,淡淡道:“到底什么事。” 男人今晚的态度格外冷淡,沈忆察觉出来了,可她不想问。沈聿刚松开她,她便直起身子,向前一步一把狠狠拽住男人的衣领:“为什么一直骗我?为什么?!” 沈聿的瞳孔极其细微地紧缩了一瞬,须臾,他冷静地问:“我骗你什么了?” “你还不承认?!”沈忆手指攥得指尖发白,将他拽得更近,两人几乎面贴着面,眼对着眼,“你就是他,不是吗!沈聿,就是阿淮!” 说完,她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沈聿的脸。 可她大失所望,男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句话没能在他眼里惊起半点波澜。 他甚至带着一丝了然,淡淡道:“原来是这桩事。” 沈忆的眼神愈发冰冷。 沈聿将衣裳领子从她手中拽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抚去上面褶皱,方才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他。” 沈忆听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只能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可沈聿道:“你不要不信,你的确误会了。” 顿了顿,他抬起眼和她对视,嗓音清晰平稳:“你那阿淮姓季名祐风,乃是当今陛下,你的夫君。” 沈忆扶着桌沿低下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忍耐的声线仿佛蕴着暴雨,道:“哦?那请问沈大公子,你心中爱慕多年的那个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为何一边喜欢她一边对我割舍不下?你又为何故意骗我说你吃芫荽?沈连卿,沈聿——你若不是知道阿淮不吃芫荽,吃不吃芫荽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又有什么必要非骗我不可!” 说到最后,女人一声冷厉的重音,宽阔安静的大殿内幽幽回荡起了回音。 沈聿看着她胸口不断起伏,俨然已是盛怒,他慢慢说了一句话。 瞬息之间,沈忆眼睛定在他面上,胸口忽然平静,仿佛停止了呼吸。 她张了张口,仿佛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一声:“你说什么?” “我不是他,”沈聿看着她重复,“我是沈安。” 沈忆难以置信:“沈安……?” 沈聿说:“当年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先帝要我同去,保护他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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