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宝踩着小碎步迎上去,热情张罗道:“余叔进来坐吧。哥,快给大叔倒茶。” 根娣六神无主,一脸僵笑,手脚都不是放处了。赛珍想起自己那声“死瘸子”,更是寒生毛发,慌得心里直哆嗦。 梧生倒还算镇定,冲来人斯文地笑笑,沏茶去了。 余天胤被迎进堂屋,一瘸一拐走到桌边,板着脸坐在了条凳上。 他有种不怒而威的派头。即便又瘸又老,脸僵枯得不像活人,风度也高人一等。 根娣脑子一热,径直拉着儿媳拜了下去。口中喃喃道:“大慈大悲……” 莲宝眼皮直跳,忙上前扶人,悄声吩咐:“娘,余大叔现在还没归位呢,不想在凡间太高调。你们别拜了啊,叫人瞧见奇怪。” 见他眼睛阴森森的,她调皮地一笑。满脸精怪气几乎滴下来。 根娣和赛珍卑顺地起了身,老实巴交地在旁陪着笑。局促得不像在自己家里。梧生端着凉茶过来,上供似的奉到他跟前,“大叔,天热啊,你喝杯茶。” 一家子敛气屏息的。 余天胤端起茶意思一口。轻轻搁下了。淡扫他们一眼,从袖中取了张纸来。 “此乃宝泰银号的银票,一千两。” 三人呆滞着。有如泥塑,一动不动。 好像坠进了一个荒唐美梦里,张着嘴,不敢作任何反应。 半晌,娘的脚挪了一下,似乎下意识想去夺取下来,又猛地缩回去,没主意地看着莲宝。 莲宝知道,他这是为避免口舌麻烦,拿来向她家人买断她的。某种意义上,也算治病的酬金。做人算很地道了。一千两,乡下人几辈子也攒不到这份资产啊! 她欢眉笑眼地说,“余叔,这是招我当佣工的补贴,是吧?” 余天胤瞥她一眼,没言语。随她怎么掰吧,他无所谓了。 “我不签身契的哦。”她精明地说。 “嗯。” 莲宝将银票捞了过来,合不拢嘴地塞给根娣,“娘,和哥哥一起去县里的宝泰银号,让他们给兑成小的。你买房买地去,当地主婆。” 余天胤嘴角抽了抽。没出息的东西。 根娣瞪着眼睛仔细瞅,攥着银票的手哆嗦得厉害。“这如何使得?使不得啊。” 给神仙办事还收钱,不会被天打雷劈?梧生和赛珍也满脸惶恐地附和。“是啊,使不得。娘,咱不能要。” 嘴上说不要,眼睛却都恶馋地瞟着那银票。 贫寒人家半辈子就攒几两碎银,大银锭啥样都没瞅过,忽然天降横财砸下千两,脚都有点扎不稳了。眼前已浮现出了百亩良田、华宅广厦的美景。 莲宝主持大局:“我要是干活勤快大叔还有赏赐呢。他不在乎这点钱。” “这如何使得。他不在乎,咱也不能昧心贪财啊。”根娣坚守着气节。眼睛却离不开那银票。当年孙子生下来她都没有如此深情的眼神。 “不要就给我吧。”莲宝把手一伸。 根娣灵活地避开,把银票揣进了兜里。接着叹口浊气说,“她大叔,钱倒是小事。你就算不给钱,我们也不会拦着她。既然你们都是仙门的,给你干活就是她份内的事,老婆子还是晓理的。我主要是担心她都十八了,还没个人家。不瞒你讲,我天天夜里愁得困不着觉。” “她的婚事自有余某作主。”余天胤说,“诸位就不必操心了。” 他的语气很淡,却不容拒绝。 全家人听得一呆,懵懂地盯着他看。 莲宝笑道:“娘,余大叔可是大人物。他路子广,到时会给我做媒的。找个比绍俊好一百倍的后生。村里那些人爱笑就笑,有他们脸疼的时候呢。是不是啊,大叔?” 他瞥她一眼,“嗯。” 根娣一听这话,抹着眼泪笑了,“她……她大叔,要真是这样,莲子就拜托你了。你大慈大悲,老婆子天天给你烧香啊。”她又跪拜下去。 余天胤像尊泥塑般,麻木不仁地受了这一拜。 没过多会,他一瘸一拐地把那个撒谎精领走了。 莲宝拎着包袱往东时,村上许多人站门口看。眼神跟送葬一样。如花似玉的闺女跟了个老瘸子,犯贱哦!做娘的到底是没管住她! 多少人感到可惜,又瞧不起。七嘴八舌地碎嘴子,说她破罐子破摔了。 他们想不通的是,根娣和赛珍竟站在门口笑,两人的嘴都咧到耳根子了。闺女没名没份跟了个瘸子,娘高兴成这样? 恐怕收了瘸子不少好处呢。真是不像人。 莲宝边走边啃桃子,嘴巴稀里呼噜吸溜着,忙得不亦乐乎。 余天胤用眼角瞅着她。太荒唐了。现在不但她是仙女下凡,他也成天神下凡了。有朝一日天庭恐怕要赏她一个五雷轰顶。 “撒谎精,还有脸吃。”他说。 她假装惭愧,“哎,我简直没救了。大叔你以后好好管教我哦。” 他压着声音,凶恶地说,“无须管教。要是半个月后解不了毒,你就彻底老实了。”
第41章 041 ◌没见过世面的村姑,这就崇拜傻了?. 船儿行到了河滩下。 莲宝抬头瞻仰“孤岛”上的青砖大房。明明来过两次了,直到这一回,此处风景才在她眼前浓烈起来。原来这里有好多树,松柏槐桑都长疯了,油绿油绿的。 树冠团团簇簇,凝成大片的翠云堆在半空。房子则淹在了“云”里。 相比村上其他人家,此处具足了一份原汁原味的狂野和秀美。能养眼养心,把一切俗念都滤尽。虽然同住一个村,别人家尚在红尘里,此处却仿佛已在世外了。 她也是才刚发现,门檐的青石上还刻了两个苍劲的字:“吾庐”。好有隐者意趣。 莲宝展颜一笑。虽是被他逼着住过来的,她的心情却明亮得很。实在难过不起来。 娘和哥哥得了那么多钱,比她自己暴富了还要爽。老余这人虽然凶神恶煞的,这事儿干得贼漂亮。 她搁下竹篙,收了桨橹,邀宠地问:“余叔啊,我办事儿机灵不?”轻松扯个谎,就把娘稳住了。 “是小人的机灵。”他不肯照顾她的虚荣心。懒懒站起来。正要腾身上岸,莲宝眼疾手快扯住他胳膊,冲他笑了。 这笑容鬼鬼的,像要作怪。他一瞧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然,她说:“我想搭你的轻功上去。” “你有脚,自己爬。”他酷酷地说。真力弹开她的爪子,一个大鹏展翅拔高两丈,凭空御虚飞了上去。落了地回头一瞧:她仰着头,心驰神往都写在了脸上。垂涎死了。 他的虚荣心一下滋生了出来。没见过世面的村姑,这就崇拜傻了? 要是领教了他从前的战力,岂非要震得昏过去?那时他纵横疆场千里,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霸气得连自己也发抖呢。 余天胤叹息一声,默默移开眼,转身走了。 莲宝拎着包袱拾阶而上。 跨进门槛时,他已把“主人”架子端足了。在窗前竹榻上静坐,不施舍她一点眼神。好像只是领了条小狗回来。想逗趣时就逗一下,没兴致时就让她自生自灭。 她凑上前问:“余叔,你打算把我安置哪儿?” “你就鸡崽一般大,还需要安置?”他眼不抬地说。 “当然,好歹是你领回来的小生命啊。” 他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抽。论撒娇卖乖,世上没人能赢她了。还小生命呢! 她难道就没一点被人挟制的自觉? 半晌,他可有可无地打发道:“去后面找地方安置你自己。离我远点就行。” 他的卧房在前堂东侧。 莲宝便拎着包袱往后去。穿过中庭,后头有个过渡的小室,挑起两侧的房间。家里非常大,布置也很清净。青石板,竹家具,不食人间烟火的风格颇有禅画的韵味。 可能有仆人每日精心洒扫,到处没有尘埃。干净得令人发指。 莲宝挑了临东的一间,将换洗衣裳放到了柜中。 在床上试着躺了躺,又在八仙桌前坐坐,感觉非常适应。好像一下子就有归属感了。作为一棵生命力爆表的杂草,她是到了哪里都能迅速扎根的。 她站起来,把头伸到北窗外瞧了瞧。后头十丈开外还有一排屋舍,似乎是新盖的。 沈伯在檐下煎药。旁边还有个面相很规矩的中年妇人,正在择茄子。发觉她在瞧,起身福了一福。竹林里,有两个灰衣的年轻人。向她看来时,面孔都像岩石般的冷峻。 好家伙,这么多仆人! 村里人一点不晓得他们的存在。这就奇了。不管余大叔以前做啥的,既要归隐山林,为何还要养这么多仆人? 钱多得没处使? 莲宝沿着小径走到后舍,跟几人打招呼。他们口风紧得很。除了沈安滴水不漏寒暄几句之外,其余的人都含笑默默的,刻意保持着距离。 沈安抱歉似的说,“先生吩咐了,我等只需准备好食材便可,每顿由莲宝姑娘下厨。” “好。食材多准备些啊!”她摩拳擦掌地说。 沈安笑了笑,“先生不喜食肉,基本以素菜为主。” 莲宝瞧了一眼,就准备了煮毛豆,烧茄子,竟没有其他食材。可怜,那么多钱竟没良好的胃口。她转了一圈,又晃到了前面的堂屋。 余大叔在瞧一本棋谱。架子端得足足的。蹙着眉,神情凛然,浑身都在拒绝讲话。 她不识相地凑上去,“余叔,晚上你想吃鱼不?” 他难以置信,“才刚吃过多久,你又惦记吃了?” “都半天啦,你不想吃?” “不想。” “我要吃。我们乡下姑娘食肠大。” 他认识到她的真面目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盯她看。 莲宝把下巴颌儿扭起一个骄傲的弧度,“你想用这眼神让我难为情就失算了。我反正要吃的。”她兀自进厨房寻个小桶,一晃一晃出门去了。绣花鞋脱在门口。裙子挽起,系在腰间。裤子卷到腿弯,露出两根雪柱子似的细腿。 又泼又野,无法无天。她哪里像个姑娘? 等她甩着膀子晃到河边,他的声音追上来问,“你去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搞点荤腥呗。饭做好了你不准动筷子啊。” 余天胤怔忡出神,从小到大,他就没遇到过这号人。说她无知吧,人家满肚子诗词歌赋,能言善道。说她有才华吧,整天除了操心吃的没其他追求。 此人太不可形容了。 房子三面环河。河浜上生着不少芦笋,茭白,水芹,马齿苋。 莲宝上回来时就发现了。作为一个曾被饿魔摧折的人类,岂能视而不见? 她提住一口气,把脚踩到毛糙的竹枝和毛草上,采了一把芦笋,三根茭白,还找到一把野葱。又涉进浅滩,捞了一会儿螺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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