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俊哥,我给你做了双鞋。” 那双杏眼多温柔,多明亮。 八岁订亲,待闺十年,她的痴心始终如一日。有时,恨不得上天给他摘星星。 他却把她抛弃了,一脚践踏到了污泥里。 绍俊想到这里,心如刀割,疼得没法吸气了。 水花小心地把药碗端到床前,哄孩子似的说,“俊儿,你把这药喝了。喝了就好了。” 绍俊猛地搡了老娘一把,打翻了劳什子药碗。爬起来就翻箱倒柜,整个人疯形疯状的。水花又气又怕,带着哭腔说:“祖宗哦,你找啥?” “鞋。” “啥鞋子?” “……莲宝以前做的那双。”他扭头咆哮,好像丢了要命的宝贝。 水花吃了一记闷雷似的愣住了。 清晨,长空万里无云。 莲宝做好早饭,下河去看自己张的渔网。 日头还没上来,河上鼓着小风,难得的沁凉怡人。老槐、梧桐在水面投下凉荫,满眼翠意横流。长满绿树的世界气味好香呐。 她划着梭舟到水口,拉了拉网。里面有条小鳑鲏,才小拇指长。 如今日子滋润了,她做人膨胀了,竟瞧不上这一小口荤腥了。大发慈悲放了生。 “你太小太小,成年了再来吧。” 鳑鲏不慌不忙,向碧波深处游走了。 莲宝又把网张了回去。捞起桨往回划时,却见岸边树底有个人。 一身绿衫,孑然独立。像在临渊作诗,又像打算自尽。见她看去,他深深回望过来,满腔幽怨无处诉的样子。活见鬼,竟是绍俊举子。 他来这儿做什么? 莲宝厌恶地撇嘴,给了他一声重重的冷笑,划桨走了。 绍俊唤一声:“莲宝。” “滚远点。”她粗野至极地说。可这野话是用美人的嘴讲的,他非但不恶心,反而觉得娇俏可爱。恨不得她多骂几句。在美人跟前当贱骨头,不算贱,算风流。 这样一想,他心里自在多了。大声说:“我有话对你讲。哼,那日的歌你有韵用错了。” “我高兴用错!”莲宝径自往家划去了。 他沿岸追着,语气发狠地说:“我劝你好好做人,离开那个瘸子。” “你自己滚回去好好做人吧。我轮不到你劝。”她拴了船回家了。 绍俊站在对岸迟迟不走,失魂落魄的。 脸一阵青,一阵白。 莲宝轻步进了家门。余大叔还躺在竹榻上。 为了不让她“热出人命”,他一宿没合眼。这会儿在补觉呢。醉罗汉似的斜卧着,姿势挺雅气的,跟她肆无忌惮摊成烂泥的样子不同,瞧着非常自律。 甚至自律过头了,像个假人。 不说鬼话,他一点鼻息声儿都没有,胸膛也不见起伏。 莲宝多瞧了他一眼,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他的脸好像跟蜡像差不多。不,乍一看就像博物馆里展览的古尸。怪瘆人的。 她越瞧越担心,不会毒发死掉了吧?直着眼瞧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上前探他鼻息。 ——沃特惹法克,没热气了?手也凉得吓人。 她连忙推他,急急唤道:“喂喂喂,大叔啊,老余!” 余天胤撩开眼皮,咬牙切齿地说,“刚睡着就被你喊醒了,你有没有良心?做什么?!” 莲宝狂汗,肃然起敬地说:“没事哦。我就是看你睡着没。” 他凶恶得像要吃人,“你以为我死了吧?你这二百五赶快抓点药吃吃。” “嘿嘿,大叔你睡吧,继续睡。”她伸手在他胳膊上拍着。 “去做饭!” 莲宝连忙麻溜地滚蛋了。到了厨房,才调皮捣蛋地笑了出来。 午餐是煮蚕豆、白灼虾;还有沈伯拿来的青椒,她拿来塞肉,蒸在了饭锅里。 厨房里鼓荡着催人泪下的好味道。 作为一个把“吃”看得极重的人,厨房就像她的圣殿。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填补末世饥荒蚀出的空洞,深深地得到治愈。烟火气一袅起来,就像受了洗一样,完成一次精神的重生。 忙活了半刻钟,她把饭菜布到了餐桌上。摇着蒲扇发呆,等他一起吃。 屋外鸟鸣蝉嘶,家里太平安稳。静悄悄的。 莲宝的心里便起了点贪念:假如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末世时,她心里的好东西都被损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套坑蒙拐骗、口蜜腹剑的混混本事。一切情意都成了假的,活得还不如兽。 现在,日子有过头了。她就渴望一点真的情意。不要太华丽,暖乎就好。 她想一点一点重建自己,把好的东西全都修补回来。 毫无疑问,这需要“爱”和“被爱”。 这个时间,这个点,上天给她这么个人,足够了。 他有点老,有点瘸。不说话时冷得掉冰渣子。可他有珍贵的好地方。 武功高得恐怖,却不仗武欺人。被阿嫂那样辱骂,也没冲她横一下子。他不眠不休帮她掌扇,比亲娘还好。更可爱的是,他懂得欣赏她。 她的歌声、笑容以及六寸的脚丫在他那里都是被珍惜的,莲宝心里晓得。 静室清幽…… 少顷,余天胤轻抽一口气坐了起来。 寻找什么似的猛然扭头,目光失控地向她凝聚过来。定了好一会,这绷到极致的眼神才松弛下来。 莲宝一阵恍惚。没有说话。 他垂眼定了会儿神,不太稳地站了起来。她连忙上前当拐杖。他倒也没拒绝这份孝心,挺干脆地把大半重量压了上来。 莲宝咬牙把人往桌边扶,“诶呦,越来越会装娇弱了。我哪吃得消你这吨位?” “我说,你究竟还要几天才能高抬贵手治病?” “五天。”她安慰地陪笑。 他臭着脸说,“想办法提提前不行?我浑身骨头像泡在醋里。生不如死。” 这几天都没喝药。喝了药浑身长黑斑,每次洗澡都恶心得想吐。可是停药之后,毒性的反噬如排山倒海,每时每刻都是活剐的感受。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哦。 莲宝为难说:“你拿刀逼我也没办法哦。给你治了我会死的。大叔啊,你舍得我死不?” “哼,你虽死不足惜,可我不想造这个孽。”他嘴硬地说。明明是舍不得。 她哄道:“大叔是铁汉子,咬牙忍一忍吧。忍过几天,我保你活蹦乱跳长生不老。” 他整个人浮在冰冷的暴躁中,半天没搭理她。也不肯动筷子吃饭。 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更像撒娇。一把年纪了还耍小孩脾气,真是越活越倒退。她挺配合地哄劝,“大叔好歹吃点吧,都是我的孝心呀。” 他阴阳怪气地冷笑。 “吃吧,粮食进了肚,疼痛应该会减轻些。”她说,“你再不吃就全归我吧。” “这就是你的孝心?果然孝得很,巴不得我饿死呢。”他凶巴巴地把蚕豆夺了过去,一粒一粒吃下了肚。表情如同嚼蜡。 莲宝往嘴里丢个虾,舌头一顶,褪下近乎完整的虾壳儿来。嚼巴嚼巴,再来一个。吃得行云流水,一口绝活儿。 余天胤冷眼瞄着她,半晌才用一贯酷酷的语调说:“方才陈绍俊来了?” “瞧你耳朵多尖!他以前都不稀罕我,现在听我歌唱得好,想吃回头草了。哼,对不起,我已经扎根到别人窝边了。” 余天胤眼里飘过一丝笑意。 她对了一半。想吃回头草没错,不过并非冲歌来的,是冲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子。 他阴森地说:“那家伙再敢上门喊我瘸子,我会断他一条腿,大家一起做瘸子好了。” “好啊!”她助纣为虐,“到时你的腿好了,我哥哥腿也好了,让他一个人瘸到天荒地老!” 他破功地笑出了声。受伤的心被深深治愈了。 她也跟着笑,挤眉弄眼地装可爱。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就没那么凶了。 “哼,老夫都七十五了,你成天抛这媚眼儿也不嫌寒碜。” “哪有成天抛啊?” 他望她一会,忽然说:“你莫急。等你帮老夫治好了病,就把你嫁给天底下最好的后生。” 莲宝立刻不爽了。心想,我这么好,他居然真舍得! “天下最好的后生有多好呢?”她问。 “当然是英俊无双,权倾天下,武功也高得超凡入圣。” “是你什么人呐,人家凭啥听你的话?” “是老夫的……徒弟。” “可你徒弟再好也不会帮我扇一夜扇子啊……”她低了头,充满暗示地说。这笑容泄漏了她天生固有的温柔,看得他好久没能移开眼。 心跳也失控了。 半天才轻咳一声,佯怒道:“敢情老夫发了回善心,反倒被你讹上了。”
第45章 045 ◌他要王莲宝痛哭流涕向他下跪,承认她做错了!. 饭后,两人照例去晒太阳,采集阳气。 这两日玩得太欢了。或许是乐极生悲,他身上阴寒之气更重了,随时像在冰窟里。恨不能穿件皮袄度日。行船时,稍微走荫里一点就冷。 她只好一直在太阳下烤晒着。幸亏她晒不黑。就像莲花一样,日头越烈,颜色越好。 船顺水飘行,到了莲花荡子。 无边青盖里,七八个姑娘、婆姨正在摘莲蓬。穿着青莲衫子,头戴斗笠,隔着大朵大朵的荷花有说有笑。见了他们的船,那笑声就小了,变得不自然了。 姑娘、婆姨们互相瞧瞧。眼神乱飞一气。 水生嫂子招呼道:“哟,这不是莲宝么?好久没见你,长得好水灵咧。” 莲宝站起来,向荷叶间探出脸,“好久不来,莲蓬都快被你们采光了。余叔,咱停一会吧,我摘两个莲蓬吃!” “嗯。” 人们静悄悄的。 终于,有人发出一声怪笑,“我不晓得你有这么个叔呢。是王家哪个门头上的呀?” 莲宝张望一眼,却见是巧玲,穿着一身鲜绿的夏衫俏立在船头。斜着眼看人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年轻了三十岁的许水花。 漂亮也是漂亮的,却不像善类。 莲宝心想,冤家路窄。怎么老遇上不喜欢的人? 她采个大荷叶往凉帽上一盖,寸步不让地说:“关你什么事啊?别人闲事少管、闲话也少讲,你秃头上的毛还没长齐呢,小心我又给你薅下一把来。” 不提这话还好,提了这话,巧玲气得俏脸铁青,把莲蓬往篮子里一丢,“怎么的,不能说啊?你立什么牌坊哦!有脸做就不要怕别人说。哼,亏得没进我陈家的门,不然祖宗的脸要被某些人丢净了。” 莲花荡里安静得诡异。 大家默默低头采莲,不参与这场嘴仗。有人小声劝巧玲,“莫说了。”但是,心里又巴不得她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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