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暖风卷着甜而淡的花香,轻轻拥着树下的这一对璧人,点缀着自那叠叶缝隙中透过的日光,斑驳着环住他们。 籍之耳边是鸟鸣虫声,以及那风掠过远方那流水宴台时的潺潺声。 他再一次回想起七年前在庾府大郎君庾安丰的宴席,似乎也是一样暖和的五月时节。 那个怯懦的小女郎被她阿娘带着到了正厅,行了礼道了祝词,随后便安安静静地退到一旁去紧张地拧帕子。 卫夫人将他往人群后面拽了拽,弯下腰同他说,瞧见那个生得白净可人儿的小女郎没有,那便是汝南周氏唯一的明珠,是先帝钦定给他的未婚妻。 他看她整个人缩着在抖,手上却忍不住往桌上的糕饼探去,笑着张口同他阿娘道:“瞧见了,瞧仔细了。” 犹记那时候他正值上学堂,阿菟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文章,许久之前便开始扬名在外了。他其实并不太喜欢学堂,夫子最常将他同阿菟相比较,只因他们二人是亲兄弟。 可也正因为是亲兄弟,他才总觉着,王羲之就好像那天上的太阳,光芒刺眼让他看不清世间万物。他就这样逐渐隐埋在他的光辉下,看着他的文章不断被人称赞,什么流水宴诗会也都只给他递帖子,外边人家的讨论风声也不断传入他的耳中,都说他若不是长王羲之二岁,想必这道先帝定下的婚事也落不到他身上。 那段时间的夜里,他不爱点烛台,总是只让尔风替他点一盏小小的油灯摆在屋里的桌案上。入了夜,那团细细长长的火光便成了唯一耀眼的光芒。可也是在那段时间,他发觉,原来在夜里点一盏油灯,这偌大的世间,最黑暗的是那撑着灯油的灯座。 心性敏感的人儿是最容易将自己代入身边的事物的。阿菟就好像这燃了灯油的焰火,璀璨明亮,只要灯油一直在,便能一直闪耀。 而他是那盏灯座。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夜里,他都必须点着一盏油灯才能安睡,至少在夜里,他并不是那漆黑一片中被吞没了的人。 后来阿耶带他握住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柄剑,开始教他习武,教他读兵法,哪怕是抽空自洛阳来颍川参加这宴席的空档,他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于是那日他悄摸着从正厅里边溜了出去,带着他的短剑在后院里习武。剑刃划破气旋,卷着落叶从地上飘起来又再度落下,舞着一个个绚丽的剑花。 他将那柄短剑收了起来,环视着眼前的景象。庾府的后院很大,小桥流水,柳叶桃花,虽坐落在颍川,却也不难看出这一方宅子的主人也是花了许多心思在里面的。他虽没去过江南,却在当时觉着,若是自己去了真正的江南,想必也应当是这样的景致吧。 他眼尖地瞧见那河岸旁,有人往软草里摆着渔具。一杆鱼竿一袋网,一件蓑衣一斗笠,自古以来是多少隐士名家所向往的安逸宁静的生活。 他在钩子上套上饵料,便往河面一丢,静静地坐在那儿,从头上那白日变成金灿的夕阳,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他就这样安静地候着,忽得听见身后有草垛摇叶之声。 无风便是有人。他回过身来,是先前在正厅里瞧见的周家小女郎,依旧是拧着帕子满眼瑟缩,却是在瞧见他转过身来后轻轻拍了拍前胸,给自己顺着气。 “是你呀,就你一个人嘛?” 他点点头,她便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糕饼来,离他远远地坐着。“你是不是也觉着,这正厅宴席上大人太多了,太吵了,所以来后院躲清静的呀。” 星亮干净的目光望着他,籍之有些不敢抬眼去看她。“是。” “喔。” 待籍之重新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水面时,却发觉自己手中的鱼竿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抬离了水面。竿动则鱼动,她的出现惊了他的鱼儿,也同样惊了他的心。 反正鱼儿也钓不着了,他索性将鱼竿重新扔在草里,抖着衣袍起了身。那小女郎疑惑地讶叹了一声,才后知后觉着发了声,声音有些愧疚。“对不住小郎君,是我将你的鱼儿惊走了。” 她坐在后院户外的矮石凳上,浴在灿阳之中。籍之回过身,站在柳树的树荫下望着她,看她手中抱着糕饼,像九天之上的仙女落入人间。 那一瞬间他想起来早些时候他阿娘同他说的话。这个像仙女一样的人儿,是他那未过门的正妻周氏。 可望着这样的她,他的内心忽而有些害怕。像他这样常年掩在阴霾之下的人,如何能配得上如同灿阳一样的她? 他看见她起了身,亦是有些谨慎着朝自己走来,越发不敢去瞧她的眼了。 “你好像并不喜欢阳光。”她停步于他跟前,轻轻道着他此刻的心思。“这可不行,人就是要多出来晒晒日头的,免得发霉了。” 可他依旧是沉默地站着,纹丝不动。韵文忽而轻笑,“你方才前面练剑,我都瞧见了,剑花舞得很绚烂,很好看。你可以再舞一个吗?” 籍之听着这话,终于将垂着的头抬了起来。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女郎歪着脑袋站在他的面前,同他差不多一般高的人儿满眼是期待地看着他。 这是他这许多年以来,少有的听见有不相熟的人夸他的。他脑袋一热,微微点了点头,便重新将那躺在软草里面的短剑拿了出来。 十一岁时的少年郎,身子虽不算高,但该有的力量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了。短剑出鞘,气旋飞溅在河岸旁的柳树身上,簌簌落下许多叶片。剑气裹着凛冽的风声,可落到小女郎身边时却是极柔的,只是轻轻掠过她的发。 无花似落花,有风若无风。 那年韵文才不过九岁的光景。她看着此刻正舞着剑的小少年,那样自信明媚,耀眼得好像世间万物尽在他的剑下,剑出鞘则山河万里瞬息安宁。 “浮生百态,相辅相生,或为烁金,或为尘土。尘土掩金,金生尘土,明暗交辉,才以生得世间万物。” 耳中悠悠吹进了这样一句话语,那紧紧握着剑柄的手颤了颤,挽好最后一个剑花才收了功。一直以来,他只有在练剑习武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摔打时皮肉很痛,心里面却好像寻到了那一方属于他的温度。 九岁的少女拍着掌,面上依旧是一幅不苟言笑,但周身满是柔和之感。“我真是羡慕你,你有自己喜欢的事儿能做,将来必然是守护一方的威风武将。” 她忽而垂了头,语气里是闷闷不乐与自责。“而我只会给人添麻烦,给阿耶阿娘添麻烦,给你也添麻烦。我惊了你的鱼儿,还使得你舞了个剑,非亲非故的人,是小女僭越了。” 那时的籍之看着她因微微垂头而显露出的发顶,很想开口同她说,你并非是与我非亲非故的人,我们的肩上共同背负着同一道圣旨婚约。 可他怯懦了。他承认自己是有许多私心在的。在自己从未见过她时,为了能让自己同胞弟身边展露出自己,除了拼了命地习武读书,便是这道圣旨婚约。那时候的他时常在想,这些总是爱嚼口舌的短命鬼们再如何称赞阿菟又怎么样,先帝的旨意依旧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这汝南周氏的明珠终归是不属于阿菟的。 只是如今他真真实实见着她了,他却又觉得自己原先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心思,根本就没那个脸去同她说出口。她是干干净净如同神祇的,他这样的人物本应当是配不上她的。 于是在面对她的歉意时,他并未说什么多余的话,不只是不知自己此刻应当说些什么,更是他生怕自己此刻一开口,若是就这样暴露了自己那阴暗的一面,她若是就此离开了自己,那自己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在黑暗里生活久了的人见不得多么刺眼的阳光。可他放不了手,也不愿去放手。 他当是浑浑噩噩地活了十一年。在这十一年之中,从未有过一日如同今日这般,让他产生这等强烈的不舍与渴求。 她是他在长久的苦涩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一颗甜枣,怎能轻易就这样舍下。
第33章 薇色靥面(六) 十一岁的少年郎君缓步移到庾府后院的柳树jsg旁, 自那细细柔柔的柳枝上轻轻折断了一根,带着些许翠色的叶片一道放在她的掌心中。“你不用抱歉。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并没有什么僭越。鱼儿不是你惊的, 再者,原本就钓不上来一条的事儿怎能怪到旁人头上?” 他望着她的手, 依旧只是垂着眼, 却好像透过这一根简单的柳枝去瞧着她另一重身份。“世人大多看的浅些, 其实世家子弟也会为这所谓的天赐良缘而烦忧。你方才说得对, 未见尘土哪里能有烁金,不过是世间万物的相辅相生罢了。” 面前那小女郎依旧只是歪着头, 噙着笑看着他不说话。她的笑带着极其强大的感染力, 这气氛让他忍不住也觉得自己应当笑一下。于是他也跟着勾了勾唇角,有些僵硬着想做一个笑容的表情。 只是他似乎并不太习惯, 反倒是将面前的小女郎逗笑了些。籍之有些无奈, 可一连尝试了许多回都无果, 只好又是一副冷着面的模样。看破不说破,这只是一些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无可奈何罢了。 脑中忽而又闪过卫夫人过去曾一直同他说的那些话, 十一岁的小少年望着她的眼, 轻声道着内心里最真挚而纯粹的情意:“臣服于世道主流的确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可你虽是女儿家,总归也是高门世家的小女郎,说句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话, 你不用怕违背这个世道,这个世道的对与错, 全都由人而定。今个儿是我, 明个儿是你, 后个儿又是他,谁都不该是一剑定生死的。大晋民风淳朴而开放, 可对于世家子弟女郎们而言却像是愈发在喉咙上加了一只手。我愿也当遵从自己的内心,毕竟好不容易来人间走这么一遭,只有你自己心意满足了,才算是不枉此生。” 就连他自己才说完这一番话时,籍之也被自己惊到了。他是许久没有一口气说恁般多的字儿了,只是不知为何,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愿意一直将内心里每一个角落里的话语都搜刮出来同她倾倒。 不过说来说去,原本其实他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他不愿意让她在此刻便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若是他阿耶阿娘不愿让他再娶汝南周氏的明珠,亦或是她瞧上了别人想同他退婚,按照世代的规矩,虽说是先王钦定的婚约,天子相赐的良缘,可也是能极容易地解掉的,毕竟眼下的规矩,全都是由此刻眼下的帝王一竿子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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