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翠是头一回瞧见自家女郎这般纠结的模样,细细揣摩着平日里她的举止,料定必然是同住在隔壁的那位有着干系了。 那时她初次从韵文口中听见,原来这卫家郎君便是那琅琊王氏的大郎君,是她家女郎的那个未婚夫时,她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担心自家女郎被他给骗了。 原来先前那些所有的善意,在云翠的眼里似乎都成了带有强烈目的性的举动。 “女郎,您可有想过,他究竟是图您这个人儿,还是图这桩先帝定下的婚事?” 韵文知道她一心只为着自己,但好不容易敞开的心如何能再次轻易上锁。“我若是不喜欢一个人,就算他做的再多也都是无用的,可我若是喜欢一个人,我便愿意试上一试。谁都是第一回 谈情意这档子事儿,没得先例可循,让我说出口来去问阿娘,我又做不到。” 云翠听她这话,心里就是再担心也无用,只好叹了一声。“奴婢是无权干涉的,只不过奴婢担心您的后半辈子,若是王大郎君变了心该如何?这年头除了咱们周家,谁家郎君屋里没个通房小妾的,您当那琅琊王氏的主母,更是要被外头的人多多议论的人儿,就是您扣下些贱奴的月俸,那些眼红女郎的碎嘴子们难保还要论上您一句苛待下人,说来说去吃亏的都是您。云翠可不管未来姑爷是哪家人家,只若是他胆敢对女郎有一星半点儿的不好,奴婢就是拼死也要告到通判衙门那儿去!” 她的语气满是义愤,分明是认真的神色,韵文却觉着这个半路跟来她房里的侍女心性实在是纯良得可爱。她嗔怪地乜了云翠一眼,“你家女郎也不是个真没心肺的,若是咱们真的一辈子依靠夫家,那必然是不稳妥的。我会些女红,虽说技艺没我们云翠这般精湛,但至少能为自己绣一件衣裳缝一双云履的;阿娘先前也教过我投壶和插花。阿娘的造诣水平在整个泰山郡都是出了名的,我也并不比那些贵女们差上几分。” 话说得有些口干,她顿了一瞬,接着道:“再者,长叔伯在洛阳,成武侯的名声也不是说说的,咱们在洛阳也并非是举目无亲。就算是咱们周家再不济,这些薄面也得给,何况我离开汝南前,还听阿耶要见安东将军呢。” 云翠点点头,“奴婢对这些朝堂的事儿也不懂,不过前些日子听落珠说,安东将军如今当了琅琊王,声望愈发高了。郎主若是真的能入了洛阳官城,那咱们的底气便更足了。” 话毕,二人皆是沉默了一瞬。云翠嘟囔了嘴,眨巴着眼看着坐在妆台前的人儿,“女郎您同奴婢扯这些,奴婢一个锈脑子实在是理不过来了。明个儿游画舫,起身得要比寻常早些,女郎您可切莫再睡过头了!” 韵文笑着道了声明白,目送着云翠端着漱洗的用具慢慢退到门口,在她欲要抬脚踏出门槛时,又唤她止住了步子。 她掐着锦被的一角,“明个儿,替我上些妆吧。我自己手有些生,画眉有些歪。” 云翠道了声是,遂笑着将门扇合上。她虽不曾有过心上人,但这点小心思,是个人儿大概都能瞧得出来吧! 屋里只留着两盏小小的油灯,精巧细致地架在床榻旁的雕花案柜上。韵文和着浣白色的中衣趴在软枕上,垫着下巴瞧着油灯的火芯摇曳迸跳。 褥子很软,锦被是拿了江南特有的茉莉仔细熏过jsg的,香软温暖,然她依旧精气神儿好的不行。 画舫都会有些什么图样?江南的船只同她们北面的船只又会有怎样的差异?那些水灯会长成什么模样?夜里的江南是否真的会像话本子里所说的宁静柔和,江南的灯会与北面相比会有哪些不一样? 一个个疑问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占据着她的心。油灯的火舌不再迸跳,细细直直的焰停在油灯台的中央,和她逐渐平稳安定下来的心一样,终于是在不知哪个时辰哪个时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又像是根本就没合多少时辰的眼,便被云翠自床榻上拖了起来。 梳洗,挽髻,簪发。描眉,芡粉,点唇。 她不敢困顿,手里攥着那枚籍之给她的玉竹筒,愣生瞪着眼跟着大伙儿到了乾湖,终于是见着了江南的画舫。 细细长长的一条条小舟,上好的水杉木渡了色泽,又上了桐油,在日光下面耀着光线。首尾微微向上翘起,打着龙首与龙尾的模样。 一只小舟画舫只得同时有二人,大伙儿于是各自抽了竹签,相应着寻找各自结伴的人儿。韵文瞧着自己手中的那根“拾玖”,下意识地在人堆里面寻找着籍之的身影,忽而感觉肩上被人轻轻一拍。 “这位女郎可否也在寻着拾玖的另一根签子?” 她回过身来,看清了来人,笑道:“倒是有缘,只是不知我若是拿得另外的签子,这位郎君可也能拿出相应的竹签来?” 籍之看着她精美妆点过的面庞,有些失神地笑着。“在下的办法总是很多的,总之我不会让你同旁人上一道船。咱俩这关系,虽说真叫旁人知道去了也没什么的,毕竟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 他话顿了一下,“不过在下是不介意在旁人面前宣誓一下主权的,亦或是你若是觉得自己先前吃亏了,在下也不介意让你亲回来,出掉这口气。” 这人说话怎得总是这样喜欢撩拨他人,光天化日之下还有那么多人在呢,这样的情话说出口,他不害臊,她还要忙着捂脸呢! 于是她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去扶着画舫上边精细修长的阑干,轻轻抬足踏了上去。船身微微摇晃,她觉着手中攥着的阑干似乎也有些不平整,弯下腰来瞧,才发觉原来那阑干上边也雕着各式的人物。 不知觉中,籍之也跟着她一道上了船只,扫了一眼栏杆上雕着的小人儿道:“玉皇大帝汇天兵,王母娘娘蟠桃会。” 韵文讶叹了一声,仔细一瞧,还真是一群人儿手中握着长枪铜釜,朝着那坐在上位的人恭敬地跪拜着,一旁又是三千桃林围着一张桌案,小小地刻着蟠桃的模样,周身环绕了飞在空中的神仙仙女们。 她听见身边的人小小地吸了一口气,觉着他似乎是要继续同自己讲解这雕栏上面刻着的故事场景,心里忽然不想让他猜中自己的心思,转而伸手掀起画舫主房门前的帘子。“画舫瞧雕栏有什么意思,不若仔细琢磨里面户牗上的图样来得有趣。” 籍之无奈摇头,知道她是故意不想让自己在她面前出风头,便也由着她去了。端午不过就是个端午,一个流传了许久的节日,可对他来说,只要是她在自己身边笑着的每一个日子,便都像是在过着节日。 今年的画舫不比以往,多是些山水图样儿和神仙故事,更多的是江南一带同北面的花儿。她眼尖,指着一扇半开着的户牗上面悬挂着的绘图,“这定然是个江南的人儿画的。牡丹花不长这样,牡丹是绚烂的,开全了是极大一朵,都说牡丹真国色,若是真的见过牡丹的样儿,必然不会这般小而潦草!” “洛阳官城的牡丹最为出名,你若是喜欢,我便带你去洛阳看看。”
第35章 薇色靥面(八) 他这话一出, 却被韵文囫囵着盖过去。“汝南风景秀美,同牡丹不相上下的花儿也甚多。我道他画错了,哪里说了要去洛阳了!” “怎么就不去洛阳了。”籍之知道她是因着害羞而有些嘴硬, 在那小而窄的画舫里面轻轻捧住她的肩。“夫人嫁过来是迟早的事儿,往后的大半辈子可都是要住在洛阳的, 怎么就不去了?” 这一句夫人让韵文的面颊唰地通红。“什么夫人, 净说些没脸没皮的话, 我还要我的清誉呢!” “清誉都是给旁人看的, 你本就是我名义上的嫡妻,这是先帝亲自发了话的。” 他将她的身子转过来, 同他相对着, 眼里满是认真。“三清真人在上,吾琅琊王氏王籍之今日以命为誓, 生生世世, 唯有卿卿一人, 待到山无陵、江水竭、冬生莲、夏雨雪,乃敢与卿绝。” 这道誓言毒得很, 韵文望着他的眼, 被吓得连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好端端地如何能够发这样的毒誓!” 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原是根本没有想过的。多少世家郎君们在迎他们的夫人时候都说过这句话,结果呢?还不是这里得收一个人, 那里得塞一个人的。 她想着自己的阿耶和阿娘算是今时世家里面的意外了,阿娘也是被赐婚给阿耶的, 作为泰山羊氏的庶女以长房嫡女的仗势下嫁到周家, 阿耶也自当是没脸再去往屋子里添人。 琅琊王氏的大房主母的位置, 便是想想都知道是个难坐稳当的,她原先也没想过那般远的事儿, 好歹想着先将自己当下的日子过明白再说。 籍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你不了解我这个人,我说的话,从来没有一句是在开玩笑的。” 他忽然凑近她的面庞,温热的气息吐露萦绕。“不过我是绝不会怪你的。余生还很长,你可以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 韵文红着面,将那伏在自己面前的脸给推开来。说话便是好好说话,凑那么近作甚么,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就谈上余生了,哪儿会有那么快呐! 她回过头去看画舫里的画作,以此来掩盖内心的慌乱,可满眼画卷似浮云,眼神落了一圈都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着落点。这样故意避着嫌的模样落进籍之的眼里,让他逐渐萌生了又想要捉弄她的意思。 抬手抬到半空中,他忽而有些担心,若是自己捉弄于她,她不搭理自己了,亦或是自己再度控制不住该怎么办。向来自诩意志力极强的籍之怀疑起自己来时是一点儿都不含糊,那停在半空中的手便尤为滑稽。 “怎么了?”韵文不太明白他这又是在做什么,但又似乎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就好像他是天生的记忆力不太好似的,总是说话或者做事到一半便停住了。 她回过神来,在心中有些释然地长叹了一声。他不是自幼习武吗,武功剑法这种东西,就是再注意,也难免会伤着身子,亦或是撞着脑袋。他总是说话说到一半便将前头说得东西给忘了,想必他过去一定是被撞过脑袋的吧! 于是她再看他的眼里便愈发多了一些无奈与怜悯,心里暗道待回头见着了尔风,一定要好好嘱咐他,让他们王家的厨房多替他做些核桃酥酪吃,对他的身子,自然还有脑子,一定是大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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