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贯列如鸿龙,占据了官道长长满满一整条路。汝南同洛阳城还是有些脚程的,可为了赶在当时便到夫家,愣生着将三日的脚程齐齐并到了大半日。 袁宇立在驿站的厢房中,冷着眼往城门外面的那条官道紧盯着。从池推了屋门进来,手上端着满满一大叠的白色衣袍,垂着眼不敢去看他。“郎君,您……” “这个天色当是未时了吧。” 从池跟着点了点头,便听他又道:“不着急,就是再快,他们应当也还有两个山湾才能到。” 袁宇将身子回过来,看着从池手中端着的白色衣袍,声音染上些悲凉。“你替我束个发吧。” “郎君!”从池惊呼着便要将手里的木托甩出去,“您疯了!您还未行冠礼,您也未得一官半职的,这发不能乱束!” “连你也要顶撞我,不让我称心如意了是吗?” 他的眼里早没了星光,沉寂如古井,不过是几日的功夫,整个人便颓丧地没有精气神了。 坐在窗前,任由从池替他在身后束着发,对着铜镜,将玉簪别进发间。面前的妆台上是那一叠白色的婚袍,他起身扶上窗牗,对着王家府邸的方向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呆立着。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发了多久的呆,只知道待他耳中出现那吹笛奏唱的声响时,原先亮堂的天色早就已经昏暗下来了。 “新妇入门——” 看着那长长的喜轿队伍慢慢地往王家的府门里头塞,他龇着眼眶,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婚袍亦是往身上套。 “新妇入宗祠——拜——二拜——再拜——” 慌乱地打开桌上的匣子,里面是一根瞧着已经被用了有些年头的玉簪。那细细一根红色的缎带在一端小心地缠住簪身,另一端被握在一身白衣的少年郎手中。 他望向那方灯火通明的喧闹,好端端一个八尺男儿,却是落了一手的泪,将那方细细的大红缎带打湿。 回望着驿站里头的摆件,满眼都是他自己寻来的红,那些大红火烛的焰舌迸跳,染了他眼里一片猩红。 “新妇入堂——” 他忙不迭将面上的泪胡乱地一把抹掉,扬起嘴角,望着那根本就不存在的身边人儿。 “一拜天地——” 远方官道上没有一辆行车,袁宇朝着那山湾的尽头眺着眼,在不知是烛光还是月光映得他泪盈盈的眸中,朝着汝南的方向与那桌上躺着的玉簪,一道深深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再度拉过手里的缎带,他转了向,亦是远远地朝着袁家如今在洛阳城里面的府邸方向弓下了身子。 “夫妻对拜——” 在回过身那一瞬,那刻意僵持扬起的唇角再也撑不住了,颤抖着垂了下来。他任由自己面上淌满了泪,对着那桌上的玉簪,最后一回深深地弓了身子。 他多么希望此刻捏着他这方细细长长锦缎的另一头,是这个玉簪的主人啊。 外头嘈杂的声响愈发多了,袁宇知道,这会儿应当是王家宾客开宴了。他看着自己屋中,桌上摆着的那一壶白瓷酒皿,瘫坐在凳椅上。 不是玉质的酒壶,也不是银的,更不是金的。 这只是一壶驿站里头再普通不过的酒盏罢了。 袖笼拂过,他想为自己斟上一盏酒,可他平日里不曾怎么穿惯带了广袖的衣裳,仍旧忘记要将手肘抬高些。 酒盏被袖笼拂着,那小小一枚酒杯兀自倒了下来,沿着圆桌滚了一周,终于还是落到了地上,化为齑粉。 手中紧攥着那酒壶弯弯的柄,只有落泪无声。 他好像,命中注定是揉不进她的生命里了。 但我也算是娶过你一回了。 只单说喝酒,也不分是喝的闷酒还是喜酒,今夜这一方洛阳城恐怕醉卧的人可一点儿都不少。 籍之原本便是个不胜酒力的,可到底还是捱不住那一波接着一波来敬酒的人,总是以茶代酒也实在是不给人家颜面,于是破天荒地也饮了二三杯下肚。 韵文听着外头的喧闹,此刻坐在那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jsg瓜子的床榻旁,手上捏着那柄合扇,为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扇着风。 她觉得自己似乎等了好久好久,久到自己虽先前在肚中垫了两块芙蓉白玉糕,此刻却还是饿得眼昏。“什么时辰了?” 寻芳一层层地拨开红色的纱帐,轻着步子将内室的门扇推开来。“戌时啦,女郎莫着急,姑爷应当快来了。” “谁说我着急了!”她面上一红,用着那扇柄骨架点了点寻芳的额。将目光放在那满床的干货上。“你说,我稍微吃两把,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寻芳才一抬眼,都还来不及去应答她的话,便看她已经在手里抓了好大一把,匆忙想去制止,身后却突然听见一道声响。 “绵绵……饿了?”
第61章 红绡万丈(六) 那手上正严严实实抓了好大一把干果的、那半个身子往前扑着要阻拦的, 齐齐被这道有些愠醉的声音吓得一颤。远远地隔着层层的红纱绡帐,听见那最外面的门扇被人推开,脚步一深一浅, 不算太稳。 寻芳趁着这个空挡,忙把韵文的手指掰开来, 让她手里一个桂圆枣子都留不住, 又是慌忙着在床榻上找着那早就被扔在一旁的合扇, 往韵文手里一塞, 觉着手的位置不太适宜,于是又将她的胳膊往上抬了抬。 先前端进来的那壶用金打得器皿的合卺酒被她重新自床柜上抬了起来, 安安稳稳地端着等新郎官与一众闹洞房的人进来。 韵文听着那不断响起的脚步声, 一浪一浪地往自己的方向涌过来,捏着扇骨的手紧张地有些发汗。 眼角瞟见面前陆续来了好大一拨人, 她将那手上端着的扇面挡得更严实了些。 “新郎官都到跟前啦, 新娘子快快却扇吧!” 籍之亦是坐在她身侧, 就要往她的面上探去,却被她微微往后退的身子挡得干净。他欲往左, 她便也跟着往左挡, 他欲往右,她便也跟着往右,一点儿钻漏的机会都没有。 立在一旁严严实实围了一大圈的众人顿时笑了。“大郎君平日里是本事再大, 这会儿也见不着新娘子的面咯!” 也不知是因着方才在外头酒席上灌得那几杯酒,还是被众人起哄的缘故, 籍之面上难得的有些红。“净在胡说, 早就见过了的, 只是今个儿还得走一遍流程罢了。” “噫——大话谁不会说,我们可不信, 有本事你证明一下!” 韵文一张面孔躲在那红色的扇面后边,用着余光,瞧见是庾安丰说的话。 今个儿王家的婚宴,庾家只来了大郎君与三郎君二个人,一个是以接任了淮南郡郡守的身份来得,另一个则是代表着颍川庾氏来的。前面在牛车上时,庾思莹有同她说过,原本那邵姨娘一房的人也想一道跟着来,被她父亲与母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地打发了个干净。“他们哪里是真心来祝福你新婚的呀,那算盘珠子都快拍到咱们脸上了,就是为了傍上些许个贵人而已,痴心妄想!” 她瞟了眼那抱着臂,满脸都是等着看笑话的庾安丰,复又将目光落在扇面上。转过些身来,她依稀能瞧见身侧这个少年郎君的温润面孔。 “那妾身便来为庾家大郎君证明一下,也好正了王郎的名声。” 缓缓将手中的合扇挪开,她仰着头,望着他有些湿润的眼,眼睛一闭心一横,凑上了他的唇。 那围着的众人皆是一惊,随即便是极响亮极嘈杂的喝彩声,夹着各种低声的尖叫,一道被韵文揣在了心里。 籍之懵了一瞬,随之而来的便是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在催动着他的意念。可他知道,她此刻心里面一定是有些害怕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都说是非礼勿视的事儿,她一定很不适应。 他拉过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交叠的唇瓣于是互相轻轻撤开,也不去管那些站着看热闹的人如何催促,只从那早就候在旁边的嬷嬷手中取过那把金剪子,将自己一小撮发丝剪下,又是替韵文在脑后盘着的发髻处解松了一缕,亦是剪下了一小撮。 嬷嬷笑着接过发丝,用木托中的红线小心地绑在一起。“二位璧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众人又是好一阵的起哄与鼓掌,还想撺掇新人再亲一个,寻芳已经瞧出了籍之的意思,笑着将合卺酒端到二人面前搁下,替面前的二人各自斟了一盏。 韵文瞧着籍之一点儿都没有犹豫地将酒盏举起,一时间有些无措。 她眨着眼:你不是,不胜酒力吗? 籍之无奈地笑了笑:这不是今个儿这样的情况,不得不喝吗? 她有些惊恐,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仰:我可是知道你吃醉酒之后都能干出点什么事儿来的,你可莫要乱来! 他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意思,眼眸愈发幽深,微微挑着眉:夫妻之间的事,如何称得上是乱来? 她亦是读明白了,一双面颊愈发红了,可如今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她于是也端起那酒盏,与他相互勾了手臂,饮罢交杯。 尔风与寻芳一道将正准备拥上来的宾客们笑着往门外面推,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内室中便只有那满屋的红烛红帐,与那安静着并排坐着的人。 籍之看她拧着自己的手,第二回 将她拉了过来。她似惊吓着缩了身:“我、我还没准备好。” 籍之敛着眸子笑得不怀好意,从那床榻下面的雕花栏空里拿出一个小匣子,仔细吹了吹其实根本都没有的灰尘,放到她手中。“准备好什么?夫人这是,已经迫不及待与……” “你你、你住口!”她一把将他的嘴捂上,“你你这匣子里面,是什么!” 她欲要伸手去抢过来打开看,却被他单手将那匣子紧紧捏在手里。“不过就是些死物,还是夫人说得对,春宵一刻值千金,可不能耽误了这大好的时间……” “王籍之!” 几次三番地被逗弄,她紧紧闭着眼,将他连同那手上的匣子,一道往远了推了推。“我不看了,你也别说了!” 咔哒。 那小匣子在他手里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大摞纸张。她狐疑着往他眼里瞧着,咦了一声凑近过来。“地契?” 籍之满眼含着笑,“你仔细拿出来瞧瞧。” 她将那张张契纸对着烛光瞧,总算是瞧清楚了那上面的字儿,惊得整个人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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