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书房似是有些漏风,他缩在这一床有些单薄的被褥之中,打着一个个小寒战。 没有绵绵在怀里的夜,真是又冷又凄凉啊。 * “臣奏禀。近来雨季多降水,江南淮南扬州至赣水一带河道狭窄弯曲,两堤泥沙堆积,洪涝严重,淹没了数千亩庄地,此灾情不容小觑。若不能及时疏通河道,将水流分散,则居于此处近十里的百姓都将苦不堪言。” 这是近一二个月来,朝臣们头一回踏入永安殿。 籍之以往也不是没有来过皇宫,但也并未去过永安殿,于是对于这上朝的一路并不熟悉,今个儿骑着匹马,寻不太到宫门,还差点没挤进上朝的时辰。 他缩在人群之中,用余光瞥着去瞧那说话的人,瞧见是泰山羊氏的郎主羊玄之。虽心里有些不解,但这是在永安殿中,他绝不能妄言。 泰山羊氏身处北面,如何能知道这江南一带的水患问题? 只是自己才这样想着,便听羊玄之依然是恭敬地道了一声:“陛下莫怪,月前族中晚辈恰逢到江南一带踏青,便见着了当地百姓们的惨状。他实在是于心不忍,便求着臣,让臣在上朝时,将此事禀报给陛下,等待陛下的定夺。” 永安殿很是宽敞,司马炽坐在那最上面的主位,他微微抬起头,瞧不太清当今陛下的面孔,只听得远远地有对话声响传来:“爱卿有心了。不知可是羊家的谁?” “是羊家三房的郎君,羊烨,他父亲原本是扬州刺史。” 此话一出,永安殿中的一众人便开始低声窃语着。羊家的确是出过一个扬州刺史,但当年他上任不过短短八个月的时间,便再没传回来过任何一句消息,后来又是过了约莫二三个月,才在吴郡的护城河之中被寻到,彼时除了腰间那块刻了扬州刺史四个大字的腰牌,整一张面孔都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若不是有人闻见了味儿,估摸着还得再漂上几日。 这件事儿于当是可并不算小。在皇城与羊家的眼皮底下,公然谋害身居要职的朝臣,这可是大罪!籍之记得,那时整个洛阳城全在讨论着这个事儿,羊家的郎主羊玄之当是只是个御史中丞,在大殿门前跪了整整三日,却都没能见着陛下,还引得不少世家前去关怀,看着羊家挂了整整一月有余的白幡,全都在替羊家可怜与惋惜。 瞧着如今那一身玄色的相国官服,果然这一跪一闹是有成效的。 司马炽亦是撑着头,那冠前的珠坠摇个不停。“孤记得这事儿。只是扬州刺史是个要紧的位置,不能空缺着,后来孤便让王旷填上了。” “王爱卿如今还是得不到一点儿消息吗?” 籍之依然缩在人群之中,同样听见有衣袖摩擦的声响,离了队伍站出来。“陛下,阿兄自从去赴任上党,便没听得什么消息,许是阿兄公事缠身罢。” 王敦微微抬头,与那立在前面的东海王司马越相视一眼,并没有更多的眼神交流。司马炽点点头,“今个儿你们王家jsg不是也有个新上任的人在?” 籍之那攥着象牙护板的手顿时一紧,硬着头皮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踏着那大殿之中的厚毯,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微臣王籍之,见过陛下。” 他听见一阵似是身子往前坐的动静。“孤记得你,你就是那个先考唯一给赐了婚的。算了下日子,应当是刚完婚不久吧?” “陛下好记性,诚如陛下所言,前日才回的门。” 眼看着这二人就这样在大殿之中公然聊了起来,羊玄之心里有些着急。“陛下,家常之事可事后散朝再提,可这江南水患一事刻不容缓啊!” 司马炽字上面睥睨了他一眼。“羊爱卿的胞弟身故,孤也心痛不已,但若是细究,近来还是王旷更了解这江南一带的事情。” “你,将头抬起来。” 籍之有些不解,却听他继而言道:“你同你父亲才从淮南回来不多时,江南的事儿你应当会更了解一些。琅琊世子文学,你可有什么见解?” 他心里一瑟缩。“江南一带于春夏交际之时有雨季,长则一月有余,短则半月。越靠近出海口,则地势越平缓,河道也越发窄而浅。雨水堆积,泥沙堵塞河道,自然会蔓延到河岸两旁的庄稼田地之中。” “以臣之拙见,则应当拓宽河道,但眼下的当务之急,应当是去关照着沿岸的百姓们。积水倒灌导致田地被淹,作物根系坏死,今年的收成至少要减半,眼下虽能从别的地方遣调灾物粮草,但雨水阻挠,水路与陆路都要耽搁上许久,只能解决这一时之急,可几月之后再度跨入寒冬时节,百姓的温饱又将成为难题。”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那身后的大多数官员都是缩着胆子不敢说话,大殿前面那些脱离了人群站出来的几个人儿,一应是用着复杂的眼神瞧着他。 终于还是王敦先没能忍住。“陛下,家中晚辈初次上朝,不懂规矩,您……” “说得好。” 司马炽乜了王敦一眼,让对方那些未说出口来的话又是生生堵了回去。转过头来复又看向籍之,“这事儿便交由你去办吧。” 末了,他思忖了片刻,又道:“琅琊王世子文学的官职徒有其表,你才完婚没几日,孤便任你为安成太守,也算是孤给你的新婚贺礼。旨意不多时便会送到王家的府中,灾情刻不容缓,孤希望你能尽早解决这件事。”
第76章 纸短情长(二) 皇宫离王家府邸其实相距并不算十分遥远。籍之跨坐在马背上, 松松地握着缰绳,任由马儿在城中踱步。 在他的身后,尔风亦是勒着一匹马, 亦步亦趋地跟着。“哥儿?” 籍之却依然不理睬他,两只眼里空洞无神。尔风有些担忧, 吁了一声让马儿走得快了一些, 蹬在铁踏上的脚在经过他家哥儿的马匹时, 不安分地伸出来踹了踹那匹马的马屁股。“哥儿, 您从大殿里头出来便是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见着您同谁一道唠着, 这到底是怎么了?” 可他依然是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只有马儿似乎并不太爽地偏过头往自己的方向拱了拱。尔风这会儿也再没有心思捉弄他了。他原本就是个爱瞎操心瞎想的人,于是面上也一板, 又是喔了一声。“哥儿今个儿上朝不顺利啊?是遭人冷落了?哎呀哥儿没事的, 就是郎主大人当年也……” “你也别再瞎猜了。你家郎君我没有被人冷落。” 籍之总算是舍得给他一个眼神, 虽然是因着耳边声音的聒噪而不得不用回应制止他,但在尔风瞧来, 有所回应便已经是极好的了。暗自松了口气, 好歹是将自己的缘故排除了。“没有被人冷落,那哥儿又为何这样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儿?” “就是因为没被人冷落,我才觉着心里实在是不安。” 他仰头, 看着天边那团着似棉花的云。“上朝头一日,我不仅得了陛下的青睐, 还升了官儿。” “安成太守的官儿。” 尔风一愣, 终于知道籍之这会儿为何会一直板着脸孔满眼是担忧了。虽说如今还未弱冠便上了朝的世家子弟也并不算少, 但上朝头一日便升官的可是在是闻所未闻。 “无功不受禄,只会落得个引火烧身的下场。哥儿, 一个地方郡的太守可不是说着玩的,您还未弱冠,就是能力再超群,这事儿也应当轮不到您的头上来的,到头来朝臣心里面一个个儿地都不服您,百姓也不信您,您是落不得一点好。可是您同陛下说了些什么?” 籍之叹了声气,里头满是懊恼。“羊相国上奏,江南至赣江一带因着雨季,洪涝不止,百姓生计苦不堪言。治理水患问题一向是各朝各代最为头疼的事之一,朝廷每年都要拨许多银子用以治水,可到头来还是有大半落入管辖这事儿的人的屋子里。这是个难差,但也是个肥差。我同羊烨有过些交集,他是羊家三房如今唯一的郎君,虽说是个病秧子,可当个傀儡把子也是够了的。” 手上的缰绳摇了摇,马儿的脑袋跟着晃了晃,鬃毛甩在他的手背上,戳得他有些疼。“相国说,月前羊烨下了江南,去了江南扬州踏青。真是荒唐,那会儿咱们也在扬州,他泰山羊氏那么大一个排场,扬州城又不是什么多大的地方,若是真的与咱们一道在那儿,如何瞧不见他们?可相国大人又用了羊免之死在任上的事儿来说话。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任上,大约是个人都能觉着里面有问题。可不知为何,陛下似乎对于这事儿心中十分愧疚,听父亲过去所言,陛下是每每提及此事,都是赔着笑意的,哪怕是明眼人都能瞧出陛下心里不认同相国说得话,可面上还得继续好言哄着。” “让天子为其赔笑,多大的排场和面子。” 尔风听得有些不明白。“当年羊家三房出事儿,相国大人就是长跪也长跪过了,陛下该让他升的官也升了,钱财器皿也补偿了,甚至应允羊家出行可乘二牛拉的牛车。这样丰厚的赏赐,况且还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羊家就是再贪心也不能够了吧?” “真正贪婪的人不会觉出你的好,只会记着你有几文钱本该给他的,但你却没给。” 籍之暗叹一声。“当年羊免之的事儿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还玄乎得不行,有说原先这扬州刺史已经有好几任死在任上了,这是一道诅咒,也有说那扬州刺史府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羊家三房这位当是不小心撞到了邪。只是不管如何,陛下也都是知道了这件事,为了平息百姓的流言和泰山羊氏这样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的怒火,便用了些手段。” “可你别忘了,咱们当今的陛下原本并没有登位意愿的……总归他的意思,也无非是想推举着他们自己的人去治理水患,到头来名声和钱财全都赚到了。今个儿陛下估摸着是瞧出来了,于是故意装傻,便将父亲当年任职扬州刺史的事儿又推出来了。我又不是个真正能隐了形的人儿,前些日子刚让宫里面出了大婚仪仗的,陛下想不记得我这个人儿都难吧,于是干脆便以赏赐新婚贺礼为由头,让我挑了头当这个要紧的官儿。” 面上满是惆怅。“尔风你说,甭管帝王家在当帝王之前是多么平和无争,只要在那把椅子上坐久了,真是比冥府里的鬼神还要冷漠。” 这话尔风不敢去接。他一个下人,妄议朝政,他不要命了? 二人于是再无更多一句的交谈,继续让马儿慢悠悠地在长街之中行走。 尔风被六月的暖风吹得有些困,顺势打了个哈欠。“哥儿,您起得这般早,就不困顿吗?奴婢真想这会儿立刻回到耳房里头去,好生睡个回笼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0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