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简昭从太师椅上净落起身,八载,这个数让他想起了爹娘只差八岁,想到了娘是因何而死,误食毒。 毒不强,只会慢慢致命,他娘所服用的毒是何毒,回都当晚,在汀兰水榭的一处厢房里,宫里有太医秘密来给他诊治,他寻问过。 不知毒物名何,太医院试过很多方法,给他母亲诊脉,脉象喜滑,毒迹隐显,然他母亲身痛之感,加上怀着他,止痛的草药汤剂量甚少,无法有效缓解,银针刺脉,无济于事。 母亲执意生产,太医本担心他生下也会命不久矣,谁知他一切安好,平安长大,万幸万幸。 但他母亲却没这么好运,生下他后,身痛时而复发,太医拼尽全力,也只让陆夫人多活了十二个年头。 此毒发作时,骨痛锥心,到最后酥骨多折,站不起坐不起,力竭而亡。 极思恐惧。 陆简昭立着身子,沉声吩咐:“殷叔,你亲去司昭府请小司昭大人和仵作,越快越好。” 待人走后,他手托了一下桌角,身子回坐在太师椅上,淡淡的神情慢慢拢了复杂,眉心微动。 事情不单单是控陆府,控军心,而是他们明知他父亲跟圣上是生死之交,绝不会倒戈,慢毒若服,无解却有缓药,控陆府,顺势而为,控圣上,控江山社稷,最后控龙椅。 朝中局势他尚未问过,与他不怎么清晰明朗,两场宴席下来,多为意会,这会儿仔细揣测,庆顺安军得胜归来,天下大统的宴席上,朝臣按捺不住;喜大皇子和徐侍郎解决桐黄郡春汛毁堤的宴上,亦是。 除外之人,面色和善,仿佛与世无争。 甚至明仪郡主一事,朝臣起议,朝臣附和,亲王、公主和早年封荫之家并不作为。陆简昭听郡主提及妙亲王,先皇晚年最疼爱的小儿子,身后是擅长制毒的小楼国,单凭这点,不能确认他揣测之事是否为真。 若真是妙亲王府安插的眼线,别府就能独善其身吗?风雨欲来时,谁也不无辜。 这样一来,八年前新入府的下人,都信不得。 一概未定之事,绝不能打草惊蛇。 ** 午后烈日当空,阳虫鸣叫。 司昭府衙役轮换,稍作休整,一切有条有理。 檀允珩回到府衙,直奔衙牢,司昭府的衙牢设在地下,也称地牢。 守在地牢外的牢卒见自家大人来,将隔着明暗的铁门打开,潮湿阴重,接憧而至,地面湿漉漉的,抬脚明显。 檀允珩被牢卒领着走到关押刚在大街上辱骂她的妇人牢前,没吩咐牢卒打开门,她在外,妇人在里。 昏暗的地牢里无一扇明窗,远处隐约燃着半根蜡烛,混着囚犯身上血汗腥气,刺鼻腥臭味儿散在牢里各个角落。 隔着锈迹斑驳,昏暗的微光照着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面朝她的妇人,一双眼睛瞪地溜圆,直直盯看着她。 檀允珩一言不发,与地上妇人对视,不出一会儿,妇人忍不住坐起身,一腿弯起,胳膊搭在膝盖上,指桑骂槐: “几句话就能逼着郡主把民妇关在牢中,看来长公主的细心教导也不过如此。”何止骂了她娘一人,就连宫中圣上也骂了。 深黄的烛光照着檀允珩脂白的样貌,轻妆瑕不住她容色温润夹红,即便不笑,也让人瞧上去十分亲和。 旁人知她,这位‘亲娘’难道不知,她手段极为残忍,看来妇人背后的人压根没想让妇人活。 都不告知真相,百姓父母官可不是个心软的,爱护百姓,拎得清孰是孰非,本朝推令的,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可惜了,旁人算计她,失了策。 檀允珩声音清冽,语调平缓,“当街羞辱郡主,辱骂我父亲,捶贬长公主,却无力据,追加下来,其罪当诛。”她眼神一峙,清亮地眸光里,盈着个似笑非笑,接着道:“你声讨我,我却还要保着你不被旁人杀,不如你给我三叩九拜,我当真保你一命。” 司昭府的地牢,外人即便想杀地上妇人,也得三思而后不敢闯。 地上妇人没听出她话中有话,只听着要给一个鼠辈三叩九拜,倒是她用寻常语说着惊心动魄地话,让妇人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往前走几步,手指着她,气愤愤地怒“哼”一声,道:“三叩九拜?”妇人大笑,“你不敢杀我,不是吗?”话声阴狠,“小司昭大人一向仁慈,百姓的父母官会因芝麻点的小事杀人吗?” “当然不会。”檀允珩脸上映暖笑,将将燃尽的蜡烛一声爆开,烛芯熄灭,地牢顿入黑暗,一闪而收的笑容。 逼仄的牢中,一下失了昏黄。 妇人站在牢中间,看着明仪郡主脸上的笑,消弥在光里,地牢里不仅关着其他囚犯,还有妇人被押进地牢时,正好碰到死囚过世被席子一卷,抬着出去的,那死囚眼睛还是睁着的。 漆黑的牢中,妇人浑身发颤,双手抱头,脑海仿佛被那具死囚尸身圈住,死活害怕那人睁开的眼睛,心惊肉跳的。 妇人弓着身子,一步步往后挪着,地上散落的干麦秆被踩的‘吱吱’响,她唇边阖动,不知要说什么,脸上惶恐,直到脊梁骨递上墙壁,身后透凉,同时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蝉。 她恍恍惚惚听着牢外郡主说话纹丝不乱。 “来人,传司昭令,把街上妇人无罪释放。” 妇人双手扣着墙壁,双腿瘫软往地上一坐,大口大口缓气,口中断断续续道:“解,解脱了。”暗黑的牢牢终见光,妇人被送出府衙后,却在一瞬间像是换了个人,笑着大放夸词。 “看啊,咱们的司昭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把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妇人给放了。” “哈哈哈哈哈。”边走边喊边笑,却无一个百姓高兴。 心中父母官被人辱骂,搁谁也不高兴。 檀允珩从牢中出来,炎日逐渐褪了点温,她也没歇着,前脚回东偏房换好一早从公主府过来时的衣裳,后脚就有衙差在院中垂头作揖禀: “陆世子差侯府管家前来,请您和仵作一同前往侯府。” 檀允珩掐点刚刚好,开门而出,不拖泥带水,“走。” 神民大街上除了司昭府这座为民办差的府衙外,剩下的都是百姓开起的铺面,并不住人,陆府的府邸在云水街,不偏不倚离司昭府要两刻钟。 陆省回来后,除了上早朝外,白日里就在军营练兵,府上的一应大小事,都有殷管家在打理。 今日陆简昭在,殷管家被他派去司昭府请人,他把一个随身侍卫派去盯着死去的小厮尸身,另一个侍卫跟着他在陆府门口迎人。 两个随身侍卫,一个叫青词,一个叫白满,在陆简昭身后的是青词。 守在门外的小厮已经被陆简昭打发去府中别的地方帮忙,就陆简昭和青词站在门外台阶上静等,街上偶尔有叫卖的百姓,和旁边府邸的马车经过后,又恢复寂静如初。 青词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还不忘提醒,“那小厮死的蹊跷,爷报案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陆简昭负手立着,一袭沧浪鎏金祥云纹的圆领长袍,镀在阴凉里的身影愈发挑冷,像是身上氤氲着不知何来的薄雪,陆府就在云水街口,往来鸿儒白丁、商贾封荫,马车繁多,他的眸子自然而然地紧盯着熙熙攘攘地街口,那个还未回来的陆府马车。 青词有话,他照常回:“不打草惊蛇,却不能息事宁人。”府上好生生死了个壮丁,有心的下人上街采买,便能口吐莲花。 话声却是清润的,一旁的青词听了去,困顿地那股劲一下无影无踪。 青词整个人清爽起来,看着自家世子爷,依风而立,身躯凛凛,浑身散着的气质令人敬畏,若非他了解,真要被世子爷冷隽的外表所迷惑,觉着人不好相处。 实际不然,青词觉着全天下就没比世子爷更好相处的人儿。 黄烟策马,踏长河落日,倾天下太平,世间无硝,意气风发,战无不胜,谁与争锋。 他家世子爷的心最为赤忱,青词双手搭在腹前,身子绷直,在旁边一脸骄傲,仿佛再说我家主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相处的儿郎。 不一会儿,陆府的马车稳停在陆简昭眸中,先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是司昭府仵作,白湘,后下来的是小司昭大人,檀允珩。 檀允珩在台阶下,抬眸一瞬,视线掉进一方薄雪晨雾里。 第016章 手绣 男子身形如风,檐下岿然如松,上浮那双敛着无神的眸中,渊不见底,却夹杂了丝丝缕缕欠疚。 檀允珩已有几日没见眼前人着常服,青绿圆领袍,清新之色,果然显人冰清玉润。 须臾,她提裙上台阶后,陆简昭朝她颔首后,温声致歉: “那日绣球是臣未曾从马车拿出,及时归还,酿成今日难堪,并非臣意——” 檀允珩故意打断道:“我不在意。”声音轻松,她确实不在乎绣球如何,要的是陆简昭的心而已,若让人说出最后那句“还请郡主恕罪。”那才不对,她要的是让陆简昭一直愧疚。 谁说愧意不是在乎的一种呢。 故而掐断他的歉意。 有心的人当然不多,事情一过便不了了之,但陆简昭是个重情义的,深得军心不单单是丈打得好,私下少不了与将士打成一片。 檀允珩一猜便知。 事实映证,的确如此。 陆简昭话音断落,心口未曾不快,却似有一团乌云遮明,无碍行者,却不知为何,堵得慌,他找不到出处,索性不找。 万事不可刻意为难自己。 想罢,陆简昭又道:“郡主的‘不在意’是郡主心胸宽广,不与臣计较,事情终究臣有错在先,该赔的礼陆府定会送到公主府。” 早在檀允珩一下马车,陆简昭视线就注意到她换了常服过来,自称臣子,无不妥,皇室中人皆如此。 檀允珩点点头,“那绣球是我自己绣的,陆世子看着送。”随意咯,她的目的达到,至于陆简昭送的赔礼,自然要配得上她所道明的心思。 送什么她都满不在乎,因为她什么都不缺,有一样她缺,但陆简昭尚不给她。 等着吧,不出两月,陆简昭便会巴巴送上来。 话音甫落,她没再等陆简昭回她什么,朝身后站着的殷管家道:“殷管家,我们进去吧。” 比起陆简昭这个正儿八经,刚回府没个十来天的侯府世子爷,殷管家显然跟檀允珩更熟络,不止一星半点。 青词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心情妙哉,他认得明仪郡主,顺安军回都那日,他伸胳膊还挡了郡主一下。 那时他不知上自家世子马车之人是郡主啊,幸亏郡主今日不曾怪罪他,自家主子也不曾降罪与他失守。 青词看着离前头三人差了几步路,郡主搁中间走着,与殷管家有说有笑的,感叹:“郡主和殷管家更像主仆。”说完,自个还点头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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