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的是法子,唯独旁人威胁不了她。 一条浸过水牢冰水的棉褥,甚至水一连串滴滴答答,狱卒轻手轻脚给地上趴着起不来的人披上,白徵刚暖和一点的身子,再度泛冷,他唇角起了一层白霜。 就在白徵眼睛一阖一睁,昏昏欲迷之际,铁门开了,外头淅淅沥沥雨还在下着,他正对着那道被敞开的门,冷飕飕地风渍过他的脸颊,身子抖个不停,两抹熟悉的旧紫色慢慢落他眼前,遮了他视线里最后一点天光。 白徵手抖着从湿漉漉的棉褥里拿出,颤颤巍巍去够那抹旧紫色裙摆,是大小两位司昭,比起刑部张大人的手段,小司昭的手段不值一提,他更相信小司昭过来也是想知道寒夫子的尸身藏匿何处。 “草民,只求痛快一死,草民愿说寒夫子身在何处?”白徵生了咬舌自尽的念头,可是他不能,他想留个全尸,小时候他听娘说,人生前都愿意给自己留个身后名,不求名垂青史,唯愿全尸轮回,他和父母约好来世他还做爹娘的孩子。 哪怕眼下咬舌自尽,死后就凭张大人的手段,也得给他五马分尸,他不能这样做。 檀允珩是来听结果的,并非过程,她最不害怕的就是旁人胁迫,刑部侍郎刘大人亲自给搬了三张官帽椅来坐着。 “杀人自首,想要全尸,敢问你是上阵杀敌了,还是杀的恶人。”陆简昭最听不得一个犯人,杀了德高望重的寒夫子,用以威胁朝臣,以换全尸的。 他和檀允珩把犯人送来,也没闲着,派人去找白徵家中父母的坟墓,一旁立起一座空墓,杀寒夫子,即便不是有预谋,也是深思熟虑过后的。 檀允珩递了一道眼神给张清檐。 张清檐立马从地上起身,双手负着,落坐在小司昭右侧,“白徵,你若不想连你父母的坟都被挖出来,趁早交代,我放他们一条死路。”两位司昭过来,是跟她想一处,白徵用全尸威胁司昭府和刑部,想来非常害怕留不下全尸,那么白徵父母的坟墓就是他最大的弱点,一猜即中,她在等司昭递信儿过来,那么犯人在等什么呢。 白徵乍一听张大人此话,身子努力着站起来,不可以,他父母的坟墓绝不能被刨,心底仅剩的镇定荡然不存,地上的秸秆被他拧成一团又一团。 狱卒换了两盏亮的油灯,照过默不作声坐在官帽椅上的三位大人,轻松说笑,和地上艰难爬行的湿身,还有被堵住嘴施酷刑的血流声,一点点溃了白徵对自己全尸的执着,只要他父母无碍就好。 “草民说。”白徵身子被冰水浸过,冰锥刺骨之痛,让他跪起异常艰难,何况身上还有一条淌水的棉褥,雪上加霜,压着他的脊骨无法直起,实在没辙,双臂撑地,弓着身子道:“寒夫子的尸身其实就藏在草民院中的那棵槐树下,是草民亲手埋的。 白徵年方十四,是寒山书院最有潜骨的学生了,寒夫子当年找到他家中时,他正在田里跟着父母做农活,寒夫子给他父母上课,说清南祈不论男女皆有学堂,无需银两,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年迈执着,不愿他去学堂,家中收成总是个问题,寒夫子每年就带着学生来帮着一起收成,才换来次年他有学可上,初入学堂,他十一岁。 短短三载,他超了无数早早求学的学生,也成了寒夫子得意门生,就等今岁秋闱,一举得名,前日他爹娘老身成积,不治身亡,他打理完父母的后事,在家中发现一封父母写给他的信,上头写: ‘当年,先帝在世,家中一贫如洗,穷的连锅都揭不开,多亏苏御史和官员巡视这一带,自掏腰包给了家中几两银钱贴补,才有了现在的他们一家三口。’。 苏御史许不在乎小恩小惠,他们当百姓的,哪能不在乎,这点施舍,是他们可以活命的本钱,他看着这封遗信,是他父母合力写的歪歪扭扭字迹,不是他人伪造的,令他想起那日苏府被送上断头台,有人在他耳旁小声呢喃了句,“可惜苏府连个吊唁的人都没有。” 当下白徵心觉这话哪里怪怪的,苏府犯错,连累九族被诛,怎会有人心疼苏府呢,那晚他看到父母遗信,才知此话当真,当即他写了信给寒夫子,说他不再去学堂,思索再三,给自己在父母身旁立了墓,寒夫子冒着夜赶来劝阻,才给了他刺杀的机会。 苏府一事,苏府确实有错,若不去学堂,他能一门心思为父母和恩人守墓,恰恰是去了学堂,他读书习字,心中有一杆已经倾斜的秤,苏府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他是父母养的,没有苏御史,哪来的他父母,再者父母的话怎能不信呢,是以他选择用自己罢学为诱,杀了寒夫子,这样父母的话他听了,他心中秤砣散去,也能心安理得的死去。 张清檐嗤笑一声,“白徵你上当了。”不仅她,檀允珩和陆简昭也清楚了二人过来在马车上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白徵读书明事理,明知苏府九族胡作非为,还要帮苏府杀掉寒夫子。 这下明了,白徵父母受过苏翁恩惠,白徵看到那封信,又受了学识,明事理,才有纠结,那么杀掉寒夫子而后自杀,维了苏御史当年的滴水之恩,搅得朝廷不得安生,白徵心中那杆翘起的称上,也亲手杀死了自己,全给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天衣无缝的密谋,从一开始就错了,苏御史在先皇在世期,官居六品,是跟着瑞亲王这个号称‘百姓心中的慈心人’过来巡抚,钱是先皇散的,是苏翁一家家给的,那是先皇唯一一个看起来算是明智之举,给百姓一些银两,实际上是让百姓自生自灭,不吭声地收走了田地,拿来种专供给皇室所食之物的。 那个藏匿于断头台人群中散话的百姓是谁,白徵不知道,在坐的三人更不知道。 这桩案子牵着甚广,动摇了寒山书院,非同小可,是一场有预谋的算成。 百年难遇居清客,天下哪有几回合。 令元帝好不容易盼着陆侯归来,趁着今岁秋闱,来年春闱,将朝中奸佞一举拔起,革新推恩令,天下大和。 突如其来的寒夫子死讯,谁心中都沉着一口气,换个路数罢了,最沉痛的还是寒夫子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没了命。 秋雨潇凉,丝丝浸心,刑部大牢外,陆简昭撑伞揽着檀允珩肩急匆匆往外走,身后跟着张清檐和刑部的官差,也加快步伐赶往白徵家中。 白徵住在城西偏郊,附近两三户人家,院中扁石铺着,还有一棵枯黄的槐树。 雨愈发大了,陆陆续续的官差搬开扁石,轻轻把土铲开,挖到寒夫子的脑袋时,众人合力将寒夫子抬回寒山书院。 檀允珩和陆简昭未离去,则去了白徵父母的坟前,檀允珩手握着搭在木碑头上,静静一言,“凭心而论,一对父母能让孩子这般作风,杀掉自己的夫子来减轻心中秤杆不倾斜之痛,这对父母的坟可以不在这儿了。” 陆简昭把伞递给她檀允珩,冒着细雨去一旁捡了根湿木柴,把自己握过的地方送到她跟前儿,道:“抽他们。” 白徵没有九族,就一家三口,父母入土为安,开棺挫骨扬灰又如何,换不回寒夫子一命,但白徵想留全尸,不能够,天底下没既要还要的。 檀允珩眼前那根木柴,不长,有两个小小的分支,一支已经折了没断开,她侧着视线上抬,先是陆简昭的衣襟,是她昨晚抱着他睡的地方,很暖和,再往上是昨晚不知偷亲她额前多少回的唇畔。 阴雨连绵,她逢而一笑,视线再往上,那双映着她唇角一抹笑的黑眸,枯意映她。 “如果有一天你的眼疾好了,你想做什么?” 第062章 皇权 辰时过半, 风阴阴,雨渺渺,依旧没停的迹象。 檀允珩和陆简昭乘马车赶到寒山书院, 司昭府的仵作白湘已为寒夫子验过尸,确实死于匕首, 匕首是张清檐带着官差挖寒夫子尸身时,顺着白徵交代的匕首藏匿处, 找到的凶器。 确认了寒夫子死于白徵手中。 寒山书院的学生也是辰时上学堂, 从家赶来,突闻噩耗, 该肃静也肃静,心中都卯了一个鼓声, 想给往日同窗白徵一刀,可惜白徵已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他们进不去, 就此作罢。 檀允珩和陆简昭没在学生跟前露面, 话有劳寒夫子身边的书童通传, 左不过一句书院修整, 学生归家暂休三日。 二人在内堂收拾寒夫子遗物,寒夫子年过五旬, 不曾娶妻有子女,三十余载就在这间内堂住着。 内堂较小,和百姓家中的东西屋差不多大,一张床榻, 一张书案, 还有两张被磕的掉了面漆的木椅,一个摞满竹卷的博古架, 旁边挨墙一张半月桌。 屋门敞着,院里枯叶泛黄,打旋飘落,密雨将枯叶打在地上,风再卷起,永无止休。 檀允珩将竹卷小心放在半月桌上,收到最后一卷时,她察觉不对劲,手掂了一下竹卷,手中这卷比之前些竹卷轻了一半,她心头一凛,将竹卷打开。 竹卷字迹是寒夫子的行文,除了裹在最外圈的竹笺,往里隔一根少一根,笺头上下锁着的毛绳完好无损,陆简昭听着竹卷滚动,停了替寒夫子收拾遗物的手,三两步走上前。寒夫子是男子,自不好由檀允珩亲收他物,是以他在收一些男子之物,打算三日后随着寒夫子棺椁一同下葬。 他手心托住被檀允珩抻开下凹的竹笺背面,一眼看穿,“竹条被人破开抽走了。”毛绳并未断开,但凡粗略一看,会以为寒夫子思维跳跃,隔笺而做竹笺,毛绳接头不断,竹笺缺失,唯有将要抽走的竹笺上下隔绳劈开。 正常而言,竹笺上下穿过的毛绳,是一根编织而穿,若要人不知,除非不着痕迹,这个竹卷半点痕迹不见,偷走竹笺的人下了一番功夫的。 檀允珩快速阅了竹卷上的字迹,是一卷《民志策》,这一竹卷撰写的民志是南祈攻破各国后,各国间的闲谈被纳成竹卷,广为流传。 他国自有他国强人之处,《民志策》在百姓手中,百姓瞧之,弥不足之处,报与司昭府,朝廷择优改之。 “这人好生厉害。”檀允珩着重看了下竹笺两头,毛绳完好无损,夸着此人割竹技艺不错,接着一头冷水浇下,“越是寻常之物,越不寻常,那人也不怎么聪慧。” 陆简昭站她身侧,垂眸而下,只能捕捉她的眼角,堂外的雨隐隐约约,有了停的迹象,苍穹引上,秋阳流金,恰好一道光隔过窗,镀在她眼尾,如黑夜萤火,风见云,花见树,他见繁星。 “不寻常之物,极易被察觉,寻常物更是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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