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清楚他这位叔父的手段了,若鱼郦招架不住让他抓到丝毫把柄,她今日就得把命折在峰顶。 鱼郦静默片刻,莞尔:“我怎会不信相里先生,只是诸位应当记得,先主生前有令,昭鸾台与玄翦卫乃内廷机构,负责监察百官,不可与朝官来往过密,先主虽逝,但他留下的规矩不能改。若如此不知避嫌,岂不是有损相里先生的清誉?” 她赶在相里舟开口前道:“从前都是误会,如今既然已经证明了我的身份,那由我带走昭鸾台和玄翦卫众人,应当不为过吧?” “等等。”相里舟皱眉:“你要带走昭鸾台的人某没得话说,但是玄翦卫凭什么?蒙大督统临死前将他的爱将们托付给了某,某怎能辜负他的一番信任。” 鱼郦笑了:“临终?这么说蒙晔确实死了?” 她笑起来眼睛弯如弦月,内含狡黠,让相里舟莫名有些不安。 为什么要不安呢?她不过一介女流,刚来蜀郡没多久,她能翻出天去吗? 想来不过是虚张声势,都让明德帝把她惯坏了,以为学几招剑就能来充英雄。 他心底鄙薄,面上却哀恸如泣:“某是亲眼看见蒙老弟咽气的,尚宫这样问可是不信某?” 鱼郦道:“我信,我自然相信相里先生。” 她环顾四周,一一划过在此的玄翦卫,扬声道:“你们一定要记住相里先生的话,他是亲眼看着蒙晔咽气的,是蒙晔将你们托付给他的,往后可要好好效忠。” 她将剑插入鞘中,看向相里舟,“相里先生,我能将我的部下们带走吗?” 相里舟外表镇定,脊背出了一层虚汗。 他能感受到周围的压迫之感,众目睽睽,大家都在等着他的决断,若有分毫差池,就要在萧鱼郦面前落了下风。 相里舟忖道:“萧尚宫别后三年,这些姑娘都是某在照顾,肯不肯跟萧尚宫走,不妨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思。” 目光落向绑在油柴上的姑娘们。 “走,当然走,那可是尚宫,我们怎么可能弃她而继续效忠相里舟。” “别忘了,相里舟可是把我们绑在这里要烧死的。” “也不能这样说,是鱼柳和筱梦她们先搞小动作,才让相里先生误以为我们存了叛变之意。” “尚宫既然信我们,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与我们说她的计划,再说了,她可是大魏的元思皇后。周魏之争,她有退路,我们可没有。” 相里舟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们争论,斜眸睨向身旁的鱼郦。 鱼郦面容清冷,看不出什么剧烈的表情变化,只是握住龙剑的手指收紧,咯吱咯吱响。 她无意强迫,也不想如相里舟用言语蛊惑,所能做的解释她刚刚都做过了,停留随心,她已尽全力。 司南捧着手炉踱步过来,随意道:“相里先生,既然误会已经解除,再绑着姑娘们怕是不太合适了吧。” 相里舟嘴唇微搐,道:“放开她们。” 鱼郦目含热泪,摇摇看着她们,她们中亦有许多人红了眼眶,并肩作战的日子浮于记忆里,逐渐清晰。 她们都是为家族所不容的可怜人,昭鸾台曾是头上唯一的瓦片,为她们遮风挡雨,辟一方宁静天地。 渐渐的,陆续有人走到鱼郦身侧。 山下暗哨慌慌张张奔上来,附在相里舟耳边低语,相里舟眼中划过一道得意的冷笑,旋即换上慌张:“荆湖南路节度使徐滁率兵攻山,速速迎敌。” 哨兵的消息是围山,仅一字之隔,谬之千里。 相里舟的心腹会意,开始窃窃私语:“周魏两军素来相安,怎么突然攻山?” 他们将目光投向鱼郦。 这一下像把鱼郦架在了火上烤,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毕竟她元思皇后的身份已经人尽皆知了,想撇清关系已是不能。 她暗骂赵璟误事,眼睁睁看着已经站在她身边的姑娘们又开始摇摆不定。 散去许多,只有十几人始终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相里舟故意使坏,冲玄翦卫吩咐:“你们是先主亲自训练出来的精锐,危难之际当挺身而出去与魏军决一死战,某命你们为先锋。” 潘玉急道:“叔父。” 相里舟指向他:“你闭嘴。” 司南忧心忡忡地看向鱼郦,鱼郦暗咬了咬牙,道:“不必如此,我可退敌。” 她转身离开,最终只带走了十几个昭鸾台姑娘。 山麓人头攒涌,金鳞向日,甲胄闪亮。 鱼郦曾在禁宫与徐滁打过几回照面,他识得鱼郦,扶剑上前,躬身冲她揖礼,“娘子,主上要见您。” 正好,她也要见他。 慕华澜守在山下,鱼郦将带下来的姑娘们交予她,跟着徐滁去见赵璟。 距离邑峰不远有驿馆,馆阁前禁卫森严,他们走进去,只见厅堂空寂,唯有赵璟坐在窗边,看向窗外山峦云影,目光微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鱼郦走过去,将剑重重搁在他面前的桌上。 赵璟低头看看剑,再抬头看她,目中有化不开的沉郁,“这是在给我脸色瞧?” 鱼郦怒道:“你捣什么乱?” 赵璟唇边清诮:“那你想让我怎么做?由着你上邑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不管你的死活?我未曾伤害任何人,我只是要警告相里舟,你不是他能动的。至于那些你带不走的姐妹,她们本就不信你,你有何遗憾?” 他身在阁中,对山中事尽在把握。 鱼郦在怒意冲顶之余,感到一种无边的乏力,自始至终他们如在棋局,只是一枚无关紧要身不由己的棋子,而赵璟是下棋的人。 她道:“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 “你觉得可能吗?”赵璟仰头,茶色瞳眸中冷光熠熠。 “我不需要你。”鱼郦将手撑在桌上,倾身盯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厌恶你,我怎么总也甩不掉你。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平声静气地与你说话吗?不,我是畏惧你,有思,你成功地让我畏惧你了,你高兴吗?” 眼中的光终于破碎,辛苦维持的平静终于臻于崩坏。 赵璟搁在桌沿的手止不住颤抖,他凛声:“我不想与你争吵,我说过了,我是在心疼你的命。” 鱼郦道:“我的命属于我自己,我并不是谁的附庸。你想让我按照你的意愿活,可是我不愿意!” 她霍得转身跑出去,在驿馆门口撞上了嵇其羽。 嵇其羽见荆湖南路厢军出动,多少猜到来的并非顺王而是官家,他踯躅于馆舍外,始终不敢让通报。 见鱼郦寒着一张脸出来,愈加无措,却听她道:“你去吧,此事与你无关,以后不要来药庐了。”鱼郦冲他合拳,“多谢嵇尚书这些日子的照料。” 嵇其羽知道她是怕连累自己,怕官家盛怒之下发落他欺君,可这些日子朝夕相伴,他十分放心不下华澜和鱼郦。 甚至于他对蜀郡这片土地也有了感情。 明明那么荒芜混乱,可是牵动着许多人的心,让那么多人不惜为它洒热血。 他终于明白长久以来支撑鱼郦坚持这条路的是什么。 如今将要割舍,心口竟隐隐作痛。 嵇其羽站在鱼郦面前,欲言又止。 鱼郦明白他重情义,拍了拍他的肩,“真的谢谢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你能为我们做到这般,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往后你要多多保重自己。” 嵇其羽目送鱼郦离去,这才鼓起勇气请禁卫代为通传。 没多时禁卫便让他进去。 里头沉静如深潭,赵璟坐在窗边,脸上森凉如覆霜雪。 嵇其羽自知理亏,默默跪下。 赵璟掠向窗外山景,冷哼:“你还有脸来见朕?” 嵇其羽稽首:“臣罪犯欺君,罪该万死。” “朕至今想不通,她是用了什么东西把你收买至此?慕华澜吗?你不至于色令智昏到这个地步吧。” 嵇其羽稍加思索,平声道:“臣一开始只是怕皇后吃亏,想替官家保护她。可是随着时日的流逝,臣渐渐被皇后身上那股侠义之气所吸引,心甘情愿追随。”他顿了顿,目光中燃起久违的光亮:“就像回到了从前襄州,臣追随官家起义。” “你倒是会打比方。”赵璟言谈中带了些不屑:“把鱼郦如今在做的事比作朕从襄州起义,你可真是胆子够大的。” 嵇其羽连忙磕头,“臣绝没有那个意思,臣的意思是……”他斟酌词句:“皇后的胆识才干并不逊于世间男子,官家的心里若当真有她,就不该束缚她。” 赵璟将杯中清酿一饮而尽:“她不过是个女子,哪里用得着像男人那般拼命,你说她侠义,朕是怕她太过侠义,救了旁人,反把自己的命搭上。” “可若她当真听了官家的话,做一个明哲保身、贪生怕死的小女人,官家心里还能瞧得起她吗?”嵇其羽道:“就像相里舟那样的小人,官家不会鄙夷吗?” 赵璟缄默了。 嵇其羽是自幼随他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虽然玄翦卫和昭鸾台令他头痛不已,但在赵璟的内心最深处,他是钦佩那舍身饲虎以换金陵百姓安康的明德帝,也钦佩忠心耿耿至死不移的蒙晔。 嵇其羽见他有所松动,趁热打铁:“皇后她是天上的明月,光芒能照万民,官家为什么非要把她变成一只锁在琼阁里的灯笼?” 赵璟的手一下一下敲击着白玉酒盅,回想自魏取周而代之以来的三年,点滴记忆入心扉,感慨万千。 他以为他已经很固执了,没想到触到了顽石,将固执的他撞得血肉模糊。 走到这个地步,他已经不敢再去逼鱼郦做什么,只期望她能平安随他回金陵,可若两人之中必须要有人让步,那这个人能不能是他呢? 赵璟也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太多谋算,宛如摆满棋子的珍珑局,已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移一子而动全身。 他起身,鲛绡纱慢移到了嵇其羽身前,难得体贴:“今日慕华澜带了那些昭鸾台的姑娘们回药庐,你去守着她吧,一个姑娘家担了太多事,你去帮帮他。” 嵇其羽喜出望外,又不可置信,赵璟见他这副傻样,嗤道:“不愿意去就算了,郡守缺个看门的,你去吧。” 他忙起身往外跑,跑到一半想起什么,又倒回来冲着赵璟感激地深深一揖。 鱼郦离开驿馆,顺着巷道一路慢行,脑中总是不断浮现邑峰上的场景。 相里舟的狡诈、局面的艰难都不能让她退却,可是那些昔日姐妹们的背弃让她伤心。 她知道,其实也不能怪她们。 三年的颠沛流离,她们一定吃尽了苦头,变得冷漠谨慎也只是为自保。 谁让她与魏朝皇帝总是纠葛不清呢。 鱼郦不愿意承认,赵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些带不走的姐妹,她们本来就不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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